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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秀的大师兄说了半天,才注意到这里地上还站着一个姑娘,不禁就上下打量了一番:高高的双鬟髻上扣了顶滑稽的貂皮帽,单薄衣裳外头裹着一条狐皮大氅,小身板瑟瑟发抖,更兼以双颊绯红,泫然欲泣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心声爱怜。那大师兄只道她被人欺负了,顺手就给了低头认罪的师妹一个爆栗:“你这丫头行啊,学小王爷抢女人是不是?”

“哪里的话,我这是‘救风尘’!”三秀猛地抬头,水杏眼瞪成了牛眼。

“‘救风尘’?还‘单刀会’呢!……”那大师兄嘴里念叨着,往地上随意瞟了一眼,恰看见地上搁着的青花瓷瓶,不由得一怔,又抬头看看瓶娘,不禁张大了嘴,半晌没出声。

三秀回头对着依旧一脸茫然的瓶娘眨眨眼,又转过头对大师兄道:“你上次不是说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机括,想要和她切磋切磋么?喏,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那大师兄骇然变色,看看眼前的大姑娘,又看看地上的小瓷瓶,一时失语。三秀倒是安之若素:“好啦,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你快去达鲁花赤老爷那儿吧,回来再琢磨。”

大师兄早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抱起那瓷瓶对着光往里看了又看。倒把瓶娘弄得更加羞涩——好像女孩儿的闺房被外人窥视似的。

“大师兄!”三秀有些不耐烦了。那大师兄才如梦方醒,怀中瓷瓶还不忍释手,道:“这位姑娘……什么时候回去?”

三秀若无其事道:“既然你已经见过了,那当然这就送人回去。”

她这当然是拿大师兄开心的话。可是话音刚落,手就被人拉住了。一转头,三秀看见瓶娘一双眼睛正楚楚可怜地望着自己,手越攥越紧——这小姑娘,认了真了。三秀心想着,忽然有些高兴。

“不行!”大师兄斩钉截铁道,随后又软了下来,“好师妹,你想个办法,留下她罢,起码留她两三天。我也去向班主说情。怎么也得把她的功夫琢磨清楚。”停了一停,又作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也是待客之礼。你让人家受了惊,怎能不好好安抚她一阵?……只是不知道她那边肯不肯。”

三秀心里知道大师兄已经上了钩,于是就将见瓶娘,救瓶娘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大师兄听说瓶娘素来跟着的中年男人已经弃她独自跑走,这才放了心,道:“既是这样,更加无妨了。依我看,她不如就在咱们介褔班里长住下去算了。师妹,你说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三秀说完,转向一边不明就里的女孩儿,灿然一笑,“瓶娘,你可愿意到我们介褔班来?也就是添双筷子。”

大师兄也在一旁帮腔:“师妹她一个人一间屋,我们正嫌她占地太大呢。你来了,正好和她一起住。”

瓶娘虽然还是懵懵懂懂的,但听见“一起住”三字,便知道自己有了着落,竟然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好在三秀眼疾手快,抱住了她的腰:“好端端的跪甚么,往后就是姐妹了。一起走罢。”瓶娘羞涩地歪在她肩头,允了下来。

大师兄正喜不自胜,忽地想起什么,回头看看日影,道:“不早了,我真得走了。对了师妹,班主交待,若遇见你,叫你赶紧回去看新曲儿。程笑卿新写了几支曲儿,现在人应该还没走。”

三秀点头,怀里还倚着瓶娘:“我也正准备让他给瓶娘看看伤。那贼老奴!竟用石头打小姑娘的头。”说着,手就轻轻覆在了瓶娘的伤处。

瓶娘这些年来第一次在大街上行走,两眼里都是惊喜与好奇。揭开馄饨锅盖冒出的腾腾白气,等着打羊羔酒的人们排起的长龙,蒙古女人头顶高高的姑姑帽(注1),铁匠铺里正淬火的通红马掌。她从来没见过这些。先前那男人无论带她到什么地方,都是用布袋蒙住她,到了目的地才放她出来。她只能在黑暗里听见馄饨摊的喧闹,铁锤的铿锵,女人嘴里叽里咕噜的蒙语和醉汉颠倒糊涂的骂街。瓶娘不知不觉就慢了脚步,又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三秀几次拖了她的衣袖,提醒她快走。后来索性就扶她上马,任着瓶娘一路指点着两边的情景问这问那。

即将过桥,三秀扶了瓶娘下马。瓶娘但见河岸边的楼房与别处不同,多是漆得红红绿绿,窗户也分外精致,似乎还带着一股异香,里面琴歌声竟顺着河风吹到了对岸。还有一两个靓妆丽服的女子一直坐在窗口,或是对镜贴着花钿,或是随手理着琵琶,也有几个姿容一般的,不住地向河这岸挥着绢子。

“她们真漂亮。”瓶娘不禁扯了扯三秀的袖子,向那楼上一指,“这该不会是到了皇宫了罢?”

瓶娘艳羡的声音让边上几个路人听见了。一个浪子便接腔道:“那是,皇宫里乐子多了,你要不要也去陪皇帝几晚?”

三秀听见了,心中顿生火气,可自己现在已经卸了小王爷的行头,奈他不得,就猛回头向那人狠狠瞪了一眼,又向瓶娘低声道:“这是花街柳巷,咱们离这儿远点。再前面就是介褔班所在的院子了。”

瓶娘听见三秀的语调有些不快,脸色也有些阴沉,便困惑地回头又看了那浪子一眼,急急地被三秀拖过了桥去。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1)姑姑帽:又名故姑帽,固姑帽。蒙古贵族妇女所戴冠名。宋朝彭大雅《黑鞑事略》:“其冠,被发而椎髻,冬帽而夏笠,妇顶故姑。” 徐霆疏证:“故姑之制,用画木为骨,包以红绢金帛。顶之上,用四五尺长柳枝,或银打成枝,包以青毡,其向上人,则用我朝翠花或五采帛饰之,令其飞动;以下人,则用野鸡毛。”

☆、第 3 章

介褔班是刚有十几年历史的杂剧班子。但一说起介褔班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大都里赫赫有名的是庆荣班,班里一个当家名角叫林庆福,演的末角人皆谓天下无双。

当时有一个富商,姓贾。贾家有个娇养女儿,正当二八妙龄,最爱林庆福的戏,兼爱他的人品,演完一折便上后台见他。一来二去,两人就暗生了风月情愫。

商人家里只认得利字当头,自不会把女儿嫁与戏子。只是没想到女儿竟自己笼了几笼珠宝首饰,连夜私奔到林庆福家。林庆福之前与那女儿一直清清白白,但见她如此一往情深,便向班主告了罪,央求班主做媒,娶了那商人女儿,自此离开庆荣班,往沧州谋营生去了。

三年后,林庆福在沧州攒下了一笔小钱,带着妻女回到大都。为谋生,也为着一颗爱戏的心,单枪匹马建起了介褔班,成了如今的班主。他女儿便是林三秀。三秀天生伶俐,那性子竟与他父母一般,不慕富贵,一味要强。只是三秀褔薄,才长到四岁,母亲便染疾下世。

林庆福钟爱发妻,并不再娶,而是独自抚养三秀。三秀才五岁,就跟着父亲学起戏来。她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戏痴,现如今已经是介褔班的看家小旦了。这介褔班是个小班,碰上用不着旦角的戏,她便改头换面反串起生末角色,也是有模有样。

只是这大元朝杂剧太盛,都城里杂剧班子少说也有几十上百个,介褔班没有什么名门大族依恃,只算是小有名气。虽说整个介褔班要养活的不过十口人,生活也并不阔绰。为了出一台新戏,常常要全班人马克勤克俭大半年,才能凑够添行头的钱。

介褔班的落脚处是城南一个平凡小院,并不临街。院前面是一家临街瓦子,镇日热闹哄哄的,便是平日介褔班演出的所在。三秀领着瓶娘进了小院,换了装束,见过了班主林庆福与众师兄,这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三秀记挂瓶娘的伤,问程笑卿何在,班里人说他等不及,早就独自风流快活去了。于是三秀就姑且给瓶娘涂了点常见伤药了事。

介褔班平时的伙食也简单。三秀递了一个胡饼给瓶娘,瓶娘就狼吞虎咽吃了。

“这孩子看来受了不少苦。三秀,好生待她呀。”林庆福交代了这句便起身教戏去了,留下三秀桌边坐着看瓶娘吃饭。

三秀看着瓶娘这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不知不觉便出了神,把白天所见一切事都忘了。吃完胡饼,瓶娘沾了一脸的芝麻。三秀看着好笑,便叫她不要动,伸手亲自帮她拈了下来。而就是这时候,瓶娘忽然紧紧攥住了三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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