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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子站在童瑀面前，盯着她脸上那个红印，又看看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苏唯愣了。童瑀缓缓转头，看着纯子，不语。

“……”纯子。

“……”苏唯。

“……”童瑀。

“对于迁徙的斑马来说，危机总是无处不在……”《动物世界》的赵忠祥。

童瑀伸出手抚在自己火辣辣疼痛的左脸颊，眼神中没有半点愤恨，竟然全部都是黯然的神色。她一动不动，看着纯子，抚在脸颊的左手有点微微发抖。她的眼神，纯子熟悉的眼神，渐渐恢复到了四年前那样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纯子猛然间恢复了什么一样，伸手想要触碰童瑀的脸，却在半空中被苏唯一把拂开。

“你离她远点！”苏唯也恢复了，她站在童瑀面前，微微张开双臂把童瑀护在自己身后。

她的样子，让童瑀想起了一只鸟。那只站在阳台上带着一只小鸟觅食的鸟儿。原来不一定是母子，才会这样保护自己。尽管你站在我面前还矮了半个头，风都吹得走的身体却这样坚定的站在我的面前，但你不明白你护在身后的那个人，其实一直是想保护着你的。

“我送你。”她重复了一遍。纯子没有反应，愣愣的看着她的眼。

童瑀拉着苏唯，拖鞋都没来得及换，抓起她的手提包开门出去了。楼梯间的花窗透过外面路灯一段段被切割的光亮，有些斑驳的墙面上有好多个笔触粗糙的花朵，有几张巧克力的包装纸在脚步间微微起伏颤动。童瑀脚上那双人字拖走路时候发出很大的吧嗒声，响在空空的楼梯间里。她细长冰凉的手指头紧紧拉着苏唯同样冰凉的手指，在循环往复的楼梯里一直朝下走……

苏唯突然就止住了脚下的步伐。那样用力急刹车一般，手掌使劲儿拉住还在往前冲的童瑀，几乎用上了她的全力。

那个瞬间，童瑀回头，她的眼神是苏唯至今为止见过的最令她心碎的伤口。她见到了她双眼中含着的泪。饱含着困惑，委屈，无奈，隐忍，缄默，还有承受。闪动着。然而她却强忍着令它没有滴落下来，甚至为了保持它仅仅在眼眶里面而微微抬着头，哽着喉，捏着手指头……如果我不想让自己哭，就拼命在心里面告诉自己“别哭别哭……”，然后我真的就不会哭。她是个偏执到有点固执的人。

她就在离着苏唯大约两步的距离那边，看着苏唯的眼睛。

世界忽然间就熄灭了。苏唯只想闭上自己的双眼，在这个时候，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眼。为什么它们总是潮湿的，躲躲闪闪的，令人不得不心疼的？如果你的出现是因为它们潮湿了我的世界，那为什么我的守护依然不可以将它们变得光彩。原来心疼一个人，可以这样令人丧失心跳的勇气和毅力。身体里一片空白的无力感，仅仅是因为你快要哭了。

苏唯第一次不管不顾这里是否会出现其他的人，她前进两步伸手将童瑀的脸捧进自己的掌心，用手指头拂过她的眉眼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然而童瑀并没有落下泪来，她依旧这样强忍着然后抬头，那就要冲出来的泪水硬是被活生生的逼了回去。

我不可以哭。这都是我该承受的。我没有哭泣的权利。

可是童儿，我快哭了。

当送苏唯上一辆出租车的时候，苏唯隔着那层玻璃看着童瑀。在就要湮灭人的模样的夜色里，她的样子开始模糊，影子却开始清晰。彼此都知道这个时候是不允许两个人有时间互相安慰的，她们都有各自要面对的问题。电话会成为唯一的联络方式，短信会成为每一个瞬间都期待的声音，哪怕看着通讯薄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也会是一种微弱的力量。车子发动了，出租车司机总是很快捷的送走一个顾客接来另一个顾客。他的车成了各种各样的人，离开或者回来的一个工具，带着不同人的不同心情，来往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距离，所以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白色手套里，那双手一定是温和但是却干燥的。

这个时间的离开，让苏唯觉得就好像这辈子都见不到童瑀一样。她有些无助的趴着车窗看着这个孩子的样子渐渐隐没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身边来来往往的车流，终于将她自己也淹没了。童瑀就看着这辆黄绿相间的出租车带着苏唯渐渐远离，最后留给她一个红色的尾灯，闪动着一个孤独的转弯背影。

她站在自己家门口，却有种陌生的距离感。打开门。一地狼藉。

她进来了，关上了门，拖鞋踩在地板上不知道什么东西碎裂后的尸体上面，咯嚓咯嚓的响。她走向厨房，停在门口，看着深蓝色的地砖上面，到处都是雪白色的瓷器碎片。她走卫生间，把马桶盖子放下来，然后坐在上面，背靠着储水箱，脚边全都是掉落的沐浴露、洗发水、肥皂、毛巾……

她伸出两只手，把脸埋进双手当中。她坐在马桶上面。她保持缄默。

纯子进来了，普通话夹杂着日文询问着，质问着，追问着……她有点失控了，踢着脚下那些瓶瓶罐罐，在狭小的卫生间浴室里团团转转着。语言中带着哭腔。她快速地说着什么，令童瑀开始觉得这样的日文很陌生，陌生到她听不懂。那些间或懂得的词语和句子在自己还没有开始理解的时候又被新的不懂的词语和句子所更替。童瑀就觉得自己脑袋被砸开了一个大口子，不断有东西灌进去，然后又溢出来。

纯子开始哭，只是哭，全部都是哭。她蹲在童瑀的面前，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一只手不断的摇晃着童瑀的膝盖，眼泪在脸上流淌，带着绝望的神色。童瑀就保持那个姿势，用自己的双手把自己的世界掩埋，耳朵里面灌进来的都是纯子的哭泣声，和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她依然缄默。

月亮爬上来，卫生间里一片黑暗。纯子哭得累了，跪在童瑀双腿之间，趴在童瑀的膝盖上面，那只手紧紧拽着童瑀衣服的下摆。没有语言。童瑀缄默着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又被纯子压着双腿的关系，她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地上的纯子像被惊醒的胆小的动物一样，马上坐起来抱着童瑀的一只脚。死死的，用尽全力的，绝望并且悲哀的。

“别走……我求你……”她的嗓子哑了。

“……”童瑀伸手弹开卫生间的防水灯控开关，打开了照明灯。狭小的空间里面，刺目的光线让两个人的眼睛都来不及适应。因为突然而来的光线，空间好像瞬间扩大了很多。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了，我生气了，童童……对不起……”纯子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双手仍然死死的抓住童瑀的臂膀，“我向你道歉，我很抱歉，抱歉……我刚才，我……”

“……”童瑀保持缄默。没什么好说的了，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剩下的你想怎么样都行了，就是不要捆着我的自由我的爱。我是你的木偶，你的洋娃娃，但是我也有过我的灵魂，现在，我要拿什么换回来？我本想做到谁都不伤害，但是事实好像最后我总是谁都在伤害。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想要得到一个人，所以要伤害一个人。这本来可以避免，怎奈我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令我无从逃避。你本来是一朵盛开的水仙，我看错了捧回来却再也舍不得离开；但是她是那一墙疯长的蔷薇，我想不看见都难。

“童童……”纯子念叨这个名字的时候，童瑀的心底一阵阵震颤的疼痛。没有你的童童了，我已然不是你的那个“童童”了。你快忘记我吧，这样我才能忘记你啊。

童瑀伸手把纯子扶了起来，让她和自己一起站在卫生间那面足有一人高的镜子面前。她扶着纯子的双肩，让她站在自己面前，然后从她的肩头探出了自己的那张脸。那是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仅仅是完整的一个人的脸而已。她浓眉大眼，鼻梁英挺，嘴唇紧抿，下巴有一颗细小的痔，右边额头有一道挺长的伤疤，用卷曲的刘海遮住，刚好触及脖子的卷头发，末梢是栗色的弧度，那细长的指尖就这么轻轻捏着纯子的肩头，几乎没有感觉到力量。

她不说话。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者是看着镜中的纯子。那眼神像是要透过这面镜子看到人的心里去了，那么的深刻和用力。她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一般的沉稳霸道的气场，虽然没有用力摁住纯子，却仍旧令纯子无法挪动半步。她也就这样随着童瑀的眼神，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者镜中的童瑀，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你看……你看，我还是那个我吗？”童瑀催眠一样轻柔的在耳边问她。

“……”纯子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那个我了……”她在纯子的耳边轻轻地说着，很用力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然后松开了她放在纯子肩头的双手，轻轻离开了。纯子一个人看着镜中本来重叠的镜像，变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模样。她看见自己的眼角有深深的倦怠和哀伤，带着这个人的名字一样，无处不在的痕迹和忧伤。

童瑀开始打扫屋子里的碎瓷片，跪在地上伸手掏出散落在冰箱底部的碎片，将地上的银质勺子，滚落的土豆，摔烂的西红柿捡起来，该放回去的放回去，该扔掉的扔掉。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仿佛都是正常的程序。她在卫生间里捡起散落一地的洗护用品，检查是否有破损的痕迹，擦干净，然后按照原来的位置一一放好。

纯子看着她做着这一切，仿佛没有自己的存在一样。这令她感到被侮辱或者被忽视，这是她现在不能被允许的事情：难道我连发泄都得不到你的视线吗？她走过去，试图帮着童瑀收拾被扔在地上的沙发靠枕和歪在一边的茶几下面的地毯，可是刚一伸手，就被童瑀拂开，那样的姿势，在纯子看来分明带着苏唯刚才的模样：你离她远点！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回来？”纯子心中那压抑的怒火竟然是这么的深刻和久远，一个动作的类似，也会激起她这么大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