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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唯和童瑀要是没有在一起过夜，童瑀睡前一定会打一通电话给苏唯，两个人说说话童瑀就睡了，而苏唯习惯了晚睡通常一个人的时候不到1点不会困。

“我去睡了。”童瑀似乎没听到，“挂了啊。”

苏唯瞪着手里的手机噘起了嘴巴。

童瑀睡到临近十二点才慢悠悠的爬起来，裹了件睡袍站在阳台给那一盆盆君子兰、蝴蝶兰、茉莉、夹竹桃、文竹浇水。对面五楼的那对老教师夫妇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老太太在厨房里炒菜，老爷爷站在那里帮手。那老太太一年四季做饭的时候都会围着一条淡蓝色的围裙，老爷爷除了夏天其余三季都喜欢带一顶黑色的公牛队棒球帽。有时候会看见他们在晚饭后散步，两个人手牵着手，不是情侣那样的十指紧握，仅仅是轻轻的拉着。过马路的时候，买菜回来，去儿子家看望小孙子，到公园看菊花，去超市买打折的商品……童瑀在他们身后可以看见恒久的爱情影子。这让她想起了一颗树。

大约是大学二年级去日本度过暑假，在伊势神宫背后的森林里，纯子带她去看望了一棵树。日本人对于参拜神社这类事情很重视，如果有在海外出生或者侨居海外的日本人，都会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小心的用黄纸包好，想方设法委托别人带去神社，以此表明自己的认祖归宗。童瑀作为一个外国人，最基本的民族气节还是有的，她会在外面等候纯子结束她那一系列祭祀动作，自己绝对不会进去。

纯子在结束了自己的祈福活动之后，带着童瑀在神宫后面的树林里看望了一棵树。那是一棵在树干处用很深的力量刻了“永恒の爱”几个字样的树，这在循规蹈矩的日本尤其是在被日本人看做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宫是非常罕见的。

“你知道为什么这棵树被别人刻了这样的誓言吗？”纯子。

“不知道。”童瑀。

“因为战争，两个相爱的人必须要分开了。”纯子。

“必须要分开了？”童瑀，“既然相爱还要分开，那就是不再相爱了。”

“爱情很复杂的，并不是相爱就能在一起。”纯子。

“嗯……渡边淳一说过：没有道理相爱就一定要结婚，生活在一起的人也未必就彼此相爱。”童瑀。

“你看，我们彼此相爱，也生活在一起，可是我们没有要结婚的打算。”纯子挽住童瑀的手。

站在八月伊势的山林里，耳边徐徐而过的不是风声，而是一种类似于海绵吸收水分的轻微声响。童瑀看着比矮了不止半个头的纯子，心想她这看似淡漠却比任何人都强大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过二十出头，一切对我来说充满了诱惑和吸引力，一个和我聚少离多的人怎么就能有这样莫名其妙的信心，可以断言我灵魂的举步维艰？

头顶是树叶轻轻拂过的声响，脚下是缝隙里长满青苔的石板山阶，透过依稀可辨的山雾，那几个字的轮廓略微有些变形。岁月的痕迹在刻痕里留下了青灰色的苔藓，周围的树皮就像被爱情灼烧过一样远远的避开了。童瑀低垂着眉眼看了看那个时候依偎在身边的纯子，轻轻握着她的手。她的眼角轻轻滑过那棵树的树干，觉得这刻痕对于有爱的人来说是碑文，对于无心的人来说个丑陋的刀疤。

那时的她，有爱的。一种一半救赎自己一半弥补他人的爱，一种几分无奈酸涩几分不甘寂寞的情，像一曲巴赫的G弦咏叹调，缓缓涤荡着童瑀的心。她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装得下，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低垂眉眼的动作成了她回避他人心灵叩问的唯一方式，也是纯子熟悉的神情。只是，纯子推荐给童瑀看的渡边淳一的众多作品中，那句话才是箴言。

没有道理相爱就一定要结婚，生活在一起的人也未必就彼此相爱。

那棵树，被刻下了永恒の爱的那棵树，是不是有着纯子告诉童瑀的那个故事不得而知。或许是有这么一对恋人“因为相爱所以才分开”，就好像英国绅士的“我是因为爱你才离开你的”，而他们的“后来”是否还有继续，也许只有那棵树才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爱情，终究是存在的，中国古人早就说过了：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永远只是一次美好的梦，只是做得时间稍长了点。不过要是我在凡胎湮灭后还能拥有灵魂的存留，我愿意用它继续爱你。

童瑀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的老教师夫妇，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在她略带苍白的脸庞，在一个侧身的角度直射进眼眶里，会觉得对面的老两口被一种薄弱的微光笼罩着。也许永恒的爱就是这样经年累月的侵润吧，相濡以沫的年岁里，你我渐渐把对方看成了自己。当握着你的手犹如握着自己的手的时候，谁人能知那是怎样一种幸福？

童瑀走进了屋子，坐在沙发里闭上了眼睛。最近想起纯子的时间越来越多，她渐渐有些心累。临近新年收到了不少从日本邮寄过来的包裹，大抵都是她喜欢吃的一些海产，也有比利时的巧克力，做成一个鲨鱼的模样，牙齿还很分明。明信片依然能收到，每次打开门口的信箱里时候，它和信用卡账单和广告混在一起，却还是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

她起身走进画室，有一副向日葵还没有画完，立在画架上显得极其的粗糙难看。她捻起画笔，轻轻触摸了一下笔端，早就凝固的油墨在指尖生冷的触觉让她失去了继续画下去的意愿。壁橱里有一个IKEA的白铁盒子，里面放着纯子写来的信件和明信片，以及那一张留存着她笔记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童瑀打开了那个盒子，将里面的信件全部拿出来，然后她就坐在那张没有靠背的木椅上，开始看那些已经看过的信。

每一封都是看过的。有时候就站在门口忘记了掏钥匙开门，有时候在楼道里借着昏黄的灯光，有时候在公车里，有时候在办公室自己的小格子，有时候在未完工的大厦楼顶，有时候半躺在床上……只是从来不在苏唯面前阅读，也不提及。她已经让苏唯知道自己会收到纯子的来信，这样就够了。童瑀早就说不清自己阅读信件的心情是什么心情？迫切的？期待的？欣慰的？负疚的？好像都不止。唯一能够确信的就是她总是在第一时间阅读上面的字，好像不这样的话就会错过什么。但实际会错过什么呢？童瑀不知道。也许两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错过的机会，就好像两条线一旦交错了只会越来越远，如同佛家的那句真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有一封信里说到那只叫做良子的猫，似乎太老了而行动迟缓，有时候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它连走路都是歪歪斜斜的。纯子用了一个比喻：酒醉の徒。童瑀看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她至今仍能回想起在院子里和良子一起晒太阳的情形。良子苍绿的眼睛给童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它脖子上的铃铛则是童瑀在夜市里买来的，还用刻刀刻下了“良子”。

最近的信里则提到良子终究因为年老体衰，在宠物医院死去了。最后的时间里它几乎连呼吸都觉得费力，白天收缩成一条竖线的瞳孔也不再那么的精细，而是散漫的神色。童瑀能够想起良子熟睡时那种猫特有的呼噜声，用手抚摸它的腹部会觉得它心跳很快。真的难以想象，良子那种有力的呼吸和心跳，究竟是怎么平息的。是渐渐无力的终结，还是忽然而至的安静呢？

合上这最后的来信，童瑀深深吐了一口气。她为良子的离去感到悲哀，但同时又在对自己说：或许良子根本不记得我呢？我就是它见过的无数个人中的一个，很快被它一个高傲的转身忘却。如果记忆是可以简单就能忘记的东西，我想良子就算可以选择记得，也会忘记我。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你，那片最后消失在我眼眶里的紫色的身影，你是我心中一道永远也不能愈合的伤口。

童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苏唯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她轻轻的叫过她两次，可她连稍微侧身的动作都不曾有。拧开房门的声音，换鞋的声音，放下衣服手提包的声音……都没能敲醒她的世界的门。苏唯站在画室的门口，童瑀只给了她一个背影。

你曾说我没有走进你的世界，可知道在我还能走进你的世界的时候你不让，而等你允许我进入的时候，我却不能。

苏唯带来了丰富营养的午饭，用一个保温的桶一层一层排好，像平时童瑀炒菜装盘那样，连边角多余的汤汁都擦干净。童瑀抱着一沓信件孤零零的坐在那张椅子上，苏唯看不见她的脸。

她在不愿和人交流的时间，首先封闭的是自己的嘴。

苏唯明白短时间内童瑀是不会去上班的，而此时的自己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苏唯是聪慧的，她如何不知道童瑀孤傲的性子是连自己的道歉也不屑一顾。更为极端的，有时候两人有了争论，童瑀会义正词严的对苏唯说：“不，你错了。对此你应该给我道歉的。”而当苏唯真心诚意的说了“对不起。”之后，童瑀却说：“我不接受。”第一次的时候苏唯简直觉得这是她对自己的戏谑，或者难听点是戏弄。可是童瑀会耐心的告诉她：这不是戏弄，这是我很认真的和你交流。你的确应该给我道歉，但是接受或者不接受却是我的权利。当然，你也可以不道歉，我只是告诉你应该给我道歉……云云。

苏唯把童瑀这样书呆子的思维模式告诉了自己的密友许贝贝和杨天娇的时候，原以为会博得一片同情，没想到却引来一片喝彩。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杨天娇首先发难，“对付你这样的伶牙俐齿就是要一板一眼的痛击你的错误，集中精力，其他什么都不扯，认准了就不放手。”

“这应该不是戏弄，而是她的性格使然。至少说明了她不是那种喜欢翻老黄历的人，不是那个五百年前你欠她一两银子都还记得的人。”许贝贝也颇为赞同。

“别以为平时你们两个联合起来可以欺负我，这下真是老天开眼，天上掉下个童乖乖，命中你的脉门了。”杨天娇来了兴趣，“平时吵架都是谁先打让手（低头）啊？”

“我们吵不起来。”苏唯搅着眼前的一杯饮料，“有了不愉快她通常话都不说，尽是我在说，你说一个巴掌怎么拍得响嘛？”

“这样也不好，吵架利于感情交流嘛，不然哪来打是亲骂是爱？”杨天娇说，“不过怎么看都是你吵得过她的样子。”

“那可未必。”许贝贝却有独到见解，“通常平时不发脾气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哪个都拉不到。”

“她只是不理我而已。本来就是那种你要是不给她说话，她可以一整天不开腔的人，可想而知要是闹矛盾了，我基本上被视作透明了……”

此时的苏唯就有一种被视作透明的感觉，只是心有愧疚，她实在没有闹情绪的理由。每三个月的体检报告已经拿到了，医生对苏唯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搞的？”。影响检测报告的因素太多，心情和压力确是最能影响波动的内因。谁都能看出来前一个多月的童瑀心事重重，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和冲劲，像一头圈养的马，对草原的期望因为一道栅栏而显得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