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深干脆站起来,冷声道:“我生在权贵之家不错,我是陈国公长子不错,我及冠就是定阳侯也不错!金山银海,今上也没有冤枉我。可这里面有几朝皇帝的赏赐,有我祖母和爹爹的陪嫁,也有我二伯的补贴!当然了,还有并肩王的荫蔽!就是没有一文钱是贪来要来的!我不是惺惺作态,这几年我各处游历。所到之处,无不有督守太监和各部参事打着为今上修园的名头搜刮克要,扰得民声载道。这本不是我管的,但是该管的没有声息,我如何也不想今上被人蒙蔽耳目。今上,我姓程。这就决定了,即使今日要惹您厌弃,这些话我还是要说。”
是啊,他姓程。这个用忠诚写就的姓氏,程氏一族在程北亭之前每代都有人以身报国,以至于一度人丁凋敝。可总有家传的信念支撑他们一代代无畏的走向疆场,朝堂,继续耿直忠诚,将死生置之度外…程致深也是这样一个程家子,在父亲眼中他是不求进取让人无可奈何的儿子;在永嘉眼中,他是个靠祖上荫蔽只知享受的世家子。可他自己知道,他是程家的儿子。自小向往鲜衣怒马的江湖侠义,心中有一份对正义的坚守。他目睹了最底层的百姓的艰辛不易,也享受过最奢华富贵的权贵生活。这矛盾的交织,让他终于用今日这个最冒险也最有效的方法,上达天听。
程致深冷然离去,这在和永嘉的相处中极其少见。永嘉立在窗前,目送那袭蓝衣远去。也是第一次,看见程致深留给自己的背影。
天边已层云堆积,暴雨前的空气更加沉闷炙热。
☆、第十五章
第二日本不是朝日,永嘉却在明光殿举行大朝。当殿罢免了十几位侍郎员外郎,当然,还有通天卫指挥使杨检。
发落到杨检时,永嘉语气很重:“以后不必再说自己是讲武堂的出科的了,你简直是讲武堂的耻辱!”
杨检闻言,当时瘫跪下去,伏地痛哭。
这件事,厉皇后自然是知道了,但也没办法说什么。他知道杨检,也记得当年讲武堂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带着崇敬喊自己“老师”。杨检那届的出科庆典,他作为新进的教官也参加了。那些忠勇豪气的誓言仿佛还在耳畔,出科学子们登船前往武淩的身影还那样鲜活。二十余名优秀的学子将在武英殿接受皇帝的接见,再被分往六部等机要部门,有似锦的前程。杨检封了通天卫的佥事一职,能力出众,升迁很快。永嘉三年,帝后微服出宫,在淩江上吃鱼宴。永嘉兴致很高,便赏随行通天卫同桌而食。说起旧事,情到深处,杨检便唤了厉皇后一声“老师”,皇后酒意熏染便含笑应了,还说了些从前在讲武堂的经历。不日,杨检便由通天卫副指挥使转为正职。平日行事,也以皇后门生为荣。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检因为当年一句“老师”获得极盛的权势,也为了保护皇后的声名玩忽职守犯了欺君之罪,受辱于朝堂。
厉皇后惊异于工户两部官员的嚣张贪婪,也隐隐知晓杨检隐瞒此事的缘由,除了叹息他别无他法。
永嘉虽然处理了贪官,也被言官们参个够呛。说皇帝要勤俭爱民,大兴土木只为博后宫一笑不是明君所谓之类……永嘉心情烦躁,也不理会。
想到那日对程致深的口气,永嘉内心觉得有些愧疚不忍。回想两人的相处,自己似乎很少给他好的颜色言语。其实永嘉待人表面上从来都是儒雅和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总喜欢对程致深不假辞色,冷言冷语。可能是吃准了那个人凡事不计较的好脾气,总觉得他没心没肺不会受伤。是啊,不论小时候自己怎么欺负,程致深总是巴巴地跟在身后,“元元,元元”地喊着。
那天,程致深第一次留给永嘉一个背影,孤独而又坚强。永嘉看那个背影,消失在武淩城热气蒸腾的街道中,似乎有了些遗世独立的味道。长乐,小妹,见深,自己,不管年长年幼,这些年他们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有致深,一直是一个人,参加他们的婚典,看着他们的子女出生……
他在向往什么呢,还是在等待着什么……永嘉想,是时候为致深找那么一个人了,一个可以给他幸福,给他一个家的人。
时光倒回很多年,那个时候永嘉还是小小的东宫,程北亭一家也没搬去平州。小东宫照例跟着他的父皇出宫体察民情,最后落脚到程府。
小小东宫不知道为什么不太喜欢那个叫致深的“堂侄”,他炫目的笑脸和没心没肺的快乐让自己羡慕,哦不,讨厌。可致深却很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元元,你又来啦!”他拖着小木剑跑过来,快活地喊。
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见深,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慢慢走过来,轻声行礼:“参见东宫!”明明比他还小些,永嘉露出矜持的微笑,还摇了摇见深的手。见深腼腆笑了,永嘉吐字清晰:“今天是微服,见深还是喊本宫,恩,喊我堂叔吧。”
见深还没开口,致深就涎着脸道:“小糖酥~”永嘉瞪了他一眼。致深吐吐舌头,扔了木剑,从屋里拿出一包吃食,献宝地捧到永嘉跟前:“奶娘在朱雀街买的薄脆,上面撒了芝麻,可脆可香啦!”
永嘉从小教导,不经内侍验毒的食物不能吃。只是扫了眼,还嘴毒道:“脏死了,谁要吃!”
“诶,不脏的,可好吃了!”说着,抓了一片塞到嘴里喀叱喀叱地嚼起来,嘴角还沾了芝麻一颗。
见深闻到香味,看哥哥没有给自己的意思,便婉转问:“哥哥,真的很脆么?”喉头动了动。
“脆的脆的,不信你听!”致深又吃了一片,凑到见深耳边嚼起来……
面对如此神经如此麻木粗犷的哥哥,见深欲哭无泪……
永嘉被逗乐,精致的小脸上笑意真了些。从致深手里抢过袋子,塞到见深怀里,居高临下痛心疾首地“教育”致深:“你知道什么叫‘兄友弟恭’么?知道什么是‘孔融让梨’么?有如此长子,本宫真是为堂兄堂嫂痛心不已。”
永嘉只有在打击致深时才会说这么长的句子,致深只是无所谓地撇嘴:“比我还小三岁呢,装什么大人!”
最终三个人分完那包薄脆,落日时,永嘉要和成化回宫。致深不舍:“诶诶,小糖酥,你什么再来我家私访啊?”
永嘉皱皱小眉头,嫌弃地拍掉致深胸前的饼渣:“再说罢。”
次日,东宫背着小手,很有仪态地驾临程府,赏程氏兄弟薄脆十数包……
程致深闭目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难得沉静的样子。一个纸包砸到他怀里,惹得他一个皱眉。
浓密的睫毛掀起,程致深看到来人。永嘉逆光站着,看不见表情,声音却难得温和:“还生气呢,腚羊猴?”
程致深瞪他:“您就别理我!您跟我一膏粱子弟有什么好说的!”
“看,还是在生气!”永嘉拨了下程致深,“过去些,给我空点座儿。”
“热死了,还挤过来!”程致深嘴上抱怨,却还是往边上挪了挪。撕了纸包上的封红,喀蹦喀蹦地吃了起来“恩,这家薄脆味道一点儿没变,还是这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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