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夙一怔,出人意料地听进了我的话,他顿了顿,竟放下拭箫的小手,像个小大人一般,认真答道:“无论生死,不离鬼域,总有一日,我会懂他。”
我难以形容当自己听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多么的意外和震惊,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明白,夙砂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躺在我怀抱中的婴儿,他渐渐长大,开始拥有独立的感情和命运,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驯服他身体中那股藏在寒冰之下的天性,那是挣扎的、独我的、灼烈的、肃杀的来自夜孤寐的血脉传承。
☆、肆 洞箫碧落 (3026字)
三日之后,鬼仙终于回到了多迦罗园。阿夙的小脸上虽瞧不出端倪,但我知道他心中甚是欢喜,他打小从未离开过鬼仙身边,性格又沉默寡言,如今鬼仙一去杳无音讯,若没有那把洞箫相伴,这小家伙定会离开园子,擅自寻去。
我们在园子里相聚,阿夙将这些时日所学的曲子吹给鬼仙听,鬼仙凝神听着,待阿夙吹罢,他只是宠溺地抚上阿夙的头发,点头微微一笑。他并未向阿夙要回自己的洞箫,阿夙也刻意避吹尚不熟练的《恸魂奏》,所以当时,我不知道鬼仙是否会吹这首曲子,我想,他是会的,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清楚,他不仅会吹《恸魂奏》,更是这世上唯一能吹好《恸魂奏》的人。
这一日,我们仿佛回到了邪夺山,重温着那些相濡以沫的时光,但我能看穿,鬼仙虽然神色平静,面容却暗含憔悴,我不敢去妄加猜测他这三日经历了什么,我只知道他必然有心事,一个超然之人竟开始藏着心事,这让我格外担忧。
入夜之后,待阿夙熟睡,我方才小心翼翼地启齿相问:“你一去三日,夜孤寐可是有为难于你?”
鬼仙缓缓坐下,低头抿了一口茶,道:“他并未为难我,是我自愿留下。”
我仿佛悟到了什么,微惊道:“难道你和他……”
“夜芯……”鬼仙倏然抬头凝视着我,语气轻柔却肃然:“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所幸得多。”
我定了定神,见他似已含蓄相认,不觉鼻心一酸,脱口而出:“我早就料到,一旦回到蟾宫,你必然因为接近夜孤寐,而离我们越来越远。”
“人生聚散无常,又何谓远近?我这一生,皮囊在此,心始终在别处。”他轻声一叹,并不多加解释,又抿了口茶,方才正色道:“从我们回到蟾宫的那日起,离别的时光将逐一到来,谁也无法逃避宿命,夜芯,你是否想过,世王为何会突然召我们回宫?”
我一愣,自从收到夜孤寐的召回令,我便被重回蟾宫的喜悦所引导,只道夜孤寐此举乃是需要巫君再次出山,我并未多加揣测夜孤寐的深意,今日听鬼仙一问,方才惊悟,只觉忧心忡忡,寒意弥漫。当年夜孤寐为了彻底隐瞒夙砂影的身世,将我们软禁在邪夺山,不过七年而已,他便召我们回蟾宫,个中曲折,真实目的,着实难辨。
“鬼域王,绝不做无谓的事……”鬼仙寒声一叹,看向床帐中已然熟睡的阿夙,眉心深锁,默然半晌,方才道:“罢了,无论如何,我已说服他收阿夙为徒,暮光夕照和幽冥祭将后继有人。”
说服夜孤寐?我睁大双眼,惊诧至极,猛地记起当年鬼仙以自甘为奴为代价,在夜孤寐手中换回我一条性命,遂抓着他的衣袖,惶恐道:“告诉我,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代价有何重要?”鬼仙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抬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淡然说道:“从明日起,我会带阿夙正式拜师世王殿下,并督促他修习武艺,你留在园中整理典籍,待我们回来,我将亲自授阿夙道法技艺。”他说完,起身走向窗边,目光落在园子里那片雪色的花海之上,幽然道:“夜芯,我要亲眼看着阿夙,成为鬼域王最得意的弟子。”
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我辗转反侧,不知道该欢喜还是悲伤,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夜孤寐在见到鬼仙和阿夙之后说了些什么,我唯一可以看见的是,从那日之后,阿夙便唤夜孤寐为师父和主人,他的容貌性情和夜孤寐愈发相像,他开始服从夜孤寐的命令,但命令仅仅只是命令,命令之外的言辞,依然入不了阿夙的心,他仍旧只听鬼仙的话,这小家伙每日除了勤奋练功便是坐在碧落湖畔修习箫艺,只是,他再也不吹《恸魂奏》之外的曲子了。
楚妃再也没有来过多迦罗园,直到一个初秋的清晨,我突然被三名婢女引着,向蟾宫大殿而去,我才惊觉,第一个离别的时光已然来临。
秋天的蟾宫花果飘香,碧落湖水明亮如镜,我没有心思观赏,只疾步沿着湖岸前行,四周都是穿梭忙碌的宫人和侍卫,他们无心暇我,只专注地侍奉着新来的客人,我看到无数系满红绸的礼箱、许多载满绫罗绸缎的车马和一大群身着中原服饰的陌生人——有人来鬼域接亲,可是,谁要嫁人?
忽然,远远地,我似乎望见湖对岸坐着个孩子,忙停步细瞧,那孩子竟是阿夙,他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湖边,静静地看着此岸的喧嚣。
我既焦虑又疑惑,此时,宫人们奔走议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信王殿下身受皇命,来接楚妃殿下回大宗朝了……”
楚妃?我心中大惊,莫不是楚天衣……未待细想,只闻引路的婢女唤我快行,我随她们入了大殿,回头再望,阿夙依然独自坐在湖岸边,默然看着这一切。
穿过长廊,我来到当年阿夙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姑姑夜红罗离世的地方,而此刻,我的面前出现的是一名衣香鬓影的女子,她轻纱蒙面,美艳无双,正是楚天衣。
“夜芯……”未待我开口,她已先声唤我,并支开了身边的宫人,喟然道:“没想到,我终要先于你离开这里了。”
我有些恍神:“荒谬!你已是夜孤寐的王妃,怎得再嫁他人?”
她眼神冰冷,也不解释,只轻轻地拉过我的手,将我引到案前坐下,低声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这些话,我只能告诉你,权当诀别。”
我心中感动,想来跟她萍水相逢,不过几面之缘,她却如此信我,不由得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
她紧握着我的手,肃然说道:“我请你代我转告冷慈,我谢他当年在葬骨城救我一命,我谢他今日说服世王饶我腹中孩儿不死,我谢他告知真相,让我知道哪怕自己已时日无多,但我的孩子必然能够好好活下去。”
我不解她话中之意,追问道:“你说鬼仙救过你?你已有身孕?”
她谨慎地看了一眼门外,点头轻声道:“我以舞勺使者的身份初到鬼域之时,正逢世王诛杀宗族兄弟,我和姐妹们受到牵连,流落葬骨城,又逢城中爆发瘟疫,幸而得到冷慈相救,得以还生。他做了巫君之后,为辅佐夜孤寐重建鬼域和大宗的邦交,遂将散落在鬼域各处的舞勺使者一一寻回,进谏世王迎我们入主蟾宫,即便是当今的王后鸾仪,也是在冷慈的首荐之下为世王所纳。冷慈的才智世间罕有,他为鬼域筹谋半生,倾尽一切,今日你所看到的,他早在隐居邪夺山之前,便替世王尽数想到且做到了。”
我豁然开朗,原来楚妃和鬼仙早有渊源,想来楚妃腹中之子,定是夜孤寐的后裔了,今日她奉子再嫁皇裔,无论因为什么缘由,最终都逃不掉我姑姑夜红罗的命运,但她的子嗣,一定能够逃出阿夙的命运。
此刻,门外有宫人高声禀道:“楚妃殿下,世王殿下来送你出城,正在宫外等候。”
楚妃站起身来,她面覆薄纱,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那双美目之中却含着泪水,她凝神看着我,忽地凄然一笑,说道:“夜芯,无论他是鬼仙,是奴隶,还是巫君,无论我是使者,是奴隶,还是王妃,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有他存在的鬼域。”
我无声地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心中复杂滋味无法言说——鬼仙此生救过许多人,却只为一个人而救;鬼仙此生被许多人所爱,可是,他的心真正爱着谁?
楚妃走了,在这个初秋的清晨,她踏过一地绽放的曼陀罗华随大宗朝来的信王离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想,她离去之后的人生,该是另一个故事了。
碧落湖畔的人来人往渐渐散去,锦衣华服如梦一般再无影踪,接亲的中原人悉数远走,湖畔竟又响起了洞箫声,我侧耳聆听,仍是那首《恸魂奏》,我们小阿夙,竟能吹出连贯的调子了。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长声一叹,鬼仙说过,他从不杀人,只会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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