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箭穿心,瘫倒在地,奴刑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父王夜碧空便是身陷奴刑之罪,无法忍受万般折磨才选择自缢而亡,奴刑并非意味着死亡,而是意味着生不如死。
我终于明白了夜孤寐赌约的意义——你赌本王不会杀你,本王便赌你不会活着。
原来生和死皆是寻常,鬼仙那所谓的命运并非生死,而是那漫长却饱受折磨的人生,他是要让自己的人生,在阴暗无比的世界里为我们换取最大的价值,他用性命交换王权,只是要让那高高在上的鬼域王,心甘情愿地去平视一个卑贱的奴隶。
这一切,是挑衅,是反抗,还是一次寻回尊严的筹谋?
夜孤寐未再多言,也没有再看我们一眼,他扬起王袍朝殿外行去,他走过当年那个鲜血横流却不减清傲的少年奴隶身边,穿过他为他带来的十余年王座上的光阴,在今日这势同决裂的大殿门前驻足,开了口,未回头,却是心如死灰。
“鬼仙,你记住,本王不死,你永为奴!”
☆、捌 黥纹刺骨 (3550字)
阳光透过多迦罗的枯枝投射到殿前的长廊上,园子外的兵阵已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奴,他恭敬地站在廊前等候,掌中托着银盘,盘中搁着一只瓷瓶和一把纹刀。
鬼仙面色如常,似乎并未受到任何惊扰,只向那老奴淡淡道:“请再给本君一炷香的时间,交待完这里的事,本君便随你去祭厄司。”
那老奴点了点头,对鬼仙颇为尊重。我知道在蟾宫里,对鬼仙仰慕敬重的宫奴乃是极多,或许在夜孤寐眼中,鬼仙永为奴隶,但在宫奴们眼中,鬼仙永远是神秘莫测的巫君,即便是被赐予奴刑,他依然是巫君。
阿夙独自坐在里屋的榻上,安静得有些异常,他的小脸恢复了血色,手上的血茧和伤口也被鬼仙包扎得极其细致。鬼仙回到屋中,面朝阿夙坐了下来,阿夙的目光落到鬼仙的眸中,燃起了一丝火光。
鬼仙伸手欲抚上阿夙的头发,阿夙却偏了偏头,避开了鬼仙的手掌,仿佛有些赌气。
鬼仙叹了口气,正色道:“巫君知道,你不愿离开鬼域,但是唯有离开鬼域去中原,你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我并非舍不得离开……”阿夙忽然插言,他凝视着鬼仙,坦然说道:“要活着,便要三个人在一处活着。”
鬼仙微微一怔,既而笑了,我鼻心一酸,当真欣慰至极。
“孩子,你仔细听我说,每个字都要听得清清楚楚。”鬼仙伸手揽过阿夙,让他偎在自己怀中,阿夙此番没有避开,竟温顺了许多,只听鬼仙莞尔道:“你既已生在鬼域王族,此生便无法逃避离开的宿命,如今你终于卸下了奴隶的枷锁,去中原方能避过同室操戈之祸。在中原,你会遇到一个英明的主上,纵然身为杀手,他亦会善待于你,只要你能在乱世之中生存下来,将来无论身居庙堂还是逍遥江湖,你必然大有作为,而我这一生,于师门是鬼仙,于鬼域是巫君,于世王是奴隶……”
阿夙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冷,神色黯然却带着执念,脱口道:“你是奴隶,我便是奴隶,他赐你奴刑,我也甘心受奴刑,如果奴刑会要你的命,我也不怕死,如果一把兵器要你用命来换,我绝不要千魂刺!”
鬼仙闻言竟又是一怔,他幽然看着阿夙,目光令人难以捉摸,随后他再一次莞尔,说道:“傻孩子,奴刑不会要巫君的命,鬼域王也不会要巫君的命,巫君去祭厄司,只是在肉身上铭刻黥纹罢了。”
阿夙眉心一锁,满眼疑虑,我心中戚然长叹,奴刑的确不会要人的命,却会让人生不如死,可这些话,我根本无法说出口来。
鬼仙轻拍着阿夙的肩,继续道:“巫君赠给你的三件礼物,你一定要贴身珍藏,洞箫会让你记得鬼域的声音;酡颜香会让你记得鬼域的气息;而千魂刺会让你记得鬼域的使命。”
使命……打破鬼域王族百年无休的诅咒么?可我们连自己都从未赢过。
阿夙锁眉摇了摇头,一把拽上鬼仙的袖子,我第一次看见这孩子神色间染上浓烈的焦虑,只听他道:“怎样都罢,我只要你随我们去中原,我会求那个墨台鹰,让他允许你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记得鬼域……”
“留下……”鬼仙似乎有些晃神,但很快他便淡淡摆首,“巫君是鬼域的域神,如果巫君离开鬼域,那么谁来教导储君?谁来辅佐世王稳固王权?谁来引导子民安然度日?”他说着望向窗外的多迦罗树枝,眉目间隐隐浮现哀色,凄然一笑:“我这一生,只真真切切地属于过一个人,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阿夙定住,怔怔地放了开了手。我闻言心潮大动,不免困惑茫然,我跟了鬼仙十年,只道他是为了夜孤寐而倾尽半生,他离开天弥山入卜卦局,便将夜孤寐视作自己一生追随的王;他救我,是不愿看我因仇恨与夜孤寐为敌;他救下舞勺使者,是不愿看夜孤寐与大宗朝为敌;他为夜孤寐挑选王后,是为了助夜孤寐顺利诞下王裔;他以清白为代价让阿夙拜夜孤寐为师,是为了让夜孤寐的绝学后继有人……我只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可是我今日才知,他的心中竟然住着另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
那个人,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爱吗?
阿夙默然不语,似乎被鬼仙的话刺痛了神经,我微一出神,却见他挣脱鬼仙的怀抱,忽然一个瞬移,眨眼间他已站在廊上,手中握着之前搁在老奴银盘中的纹刀,倔强地开了口:“既然如此,我答应你离开,今日,我便也铭上黥纹,报你七年养育教导之恩。”
“住手!”我大惊失色地叫道,下一刹那已见鬼仙的右掌紧紧掐住阿夙拿纹刀的手臂,而阿夙的额心,已是鲜血直流。
那老奴见状呆若木鸡,我软在原地,竟是半步也迈不得。
鬼仙面色大变,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愠色,而愠色之中,更多的却是惊诧和痛惜。
阿夙无声地放下纹刀,也不挣扎,只伸出小手,擦去额心的血迹,血痕之下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却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意。
我终于回过神来,慌忙翻箱倒柜找伤药,心中不住地嗔怪,这孩子寻常不吭声,一出手竟是如此极端偏执。
鬼仙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夙,竟然未发一言,待我将伤药涂上阿夙的额心替他止了血,鬼仙方才恸声道:“为他准备一扇面具。”言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步履沉重地向园外行去,那老奴慌忙跟上,手中还战战兢兢地托着染血的银盘,但见鬼仙走了几步,回身望着阿夙,眼神竟是无比失望,我从未在他的神色间看到过这样揪心的痛惜,然后,他对阿夙说:“你终于,全是夜孤寐的样子了……”
阿夙流着血站在廊间,冷冷地目送鬼仙离开,我追出去却因为担心阿夙的伤而折返,从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见到鬼仙归来。初两日,阿夙一言不发,既不进食也不休息,他整日闭门独坐,仿佛之前依偎在鬼仙怀中,他已经把心里的话全部诉完。我劝不动他也管不了他,唯有耐心替他疗伤,待他额上的伤疤消肿后,我借来纹笔,亡羊补牢将那伤疤描成了黥纹的形状。鬼仙去祭厄司后的第三日,我给阿夙戴上了鬼假面,他没有抗拒,不哭不闹,只如雕塑般坐着,甚至没有睁开眸子看我一眼。
戴上鬼假面的阿夙,除却身高年纪,其形貌和夜孤寐简直如同一人,我不知道若夜孤寐此刻站在这里,会作何感想,一为本尊一为影,我想这也许便是夜孤寐当年为阿夙起名的初衷。
鬼仙走后的第四日,阿夙仍然沉默,却意外开始进食;第五日,他撕下手上的纱布,重拾幽冥祭的招法,如往常一般勤学苦练;第六日起,他已恢复之前的生活,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再也不跟任何人说话……鬼仙没有消息,阿夙没有言语,我几乎愁白了头发,终于,当嫁妆和行李置办妥当,我们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那一年是鬼域世王十年夏末,我二十一岁,阿夙年仅七岁。蟾宫中再次传来王后有孕的消息,而相隔万里的大宗朝则举国齐哀,那里的臣民正在为他们新丧的天庆皇帝披麻戴孝。
果然生和死,便是在岁月的流逝中循环往复,当时想来是多么奇异又可怕的事情,如今再看,只道是寻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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