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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你！！！”他指着飞鼠半天讲不出一句话，又生气又伤心。

飞鼠不料卡塔反应这么大，一时手足无措。“我道歉，我道歉——”他一叠声地说着，边弯下腰来哄人。气急了的卡塔可不吃他这一套，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人。

飞鼠想了想，不再安慰，倒接起了先前的话题：“再说说漂流者吧。跟你猜的不一样，漂流者之所以为漂流者，不是因为他的家人和母星不在，而是因为他回不去了。”

卡塔没应声，但看得出来在听。

“这片宇宙，有三万亿颗星。而每颗星星，无时无刻不在旋转。”说到这里，飞鼠的笑容变得有些苦涩，“漂流者离开母星越久，就越难找到回去的路。”他直起身，望着被桫椤树遮蔽的苍穹：“可漂流者就是这样天真的家伙，一边马不停蹄地追逐梦想，一边又心怀侥幸希望能找到回家的路。”

卡塔一直没做声，这会儿偷偷觑了眼飞鼠。不知怎么的，飞鼠的话比卡塔之前的猜想更叫他难过。但卡塔又有些高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仍可以对白鹭有所期待？

经过那天的谈话，卡塔对飞鼠的印象有所改观，觉得他不像初见时那么没个正行。飞鼠还没拍够照片，便决定再多留一阵儿。每天早上卡塔热牛奶，飞鼠就烤土司；卡塔洗衣服，飞鼠就扫大院；卡塔照料花园，飞鼠闲暇之余还会帮把手。

再度远离独自一人的生活，卡塔常常有种错觉，仿佛回到了与白鹭一同生活的年岁。相似的不是生活点滴，而是被温暖的感觉。

某些午后，他们靠坐在桫椤树下。伴着被晚霞染赤的天空，飞鼠用口琴吹奏宇宙里最新流行的歌曲。又或者卡塔会讲讲他跟白鹭的过去，他孤独了十几年，正憋了一肚子的话。

回忆开了扇空间门，任他将光阴挽成环。白鹭右眼角下的小痣，卡塔曾被迫练习过的钢琴曲目，他们最喜欢的火腿三明治。那些相遇，那些离别，黄昏里的细雨，青空下的阳光。

卡塔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还记得这么多、这么多。

飞鼠是个好听众，不随便插话，也不让人觉得被敷衍。不知不觉，卡塔居然竹筒倒豆子把记得的那点事通通讲完了。他们又静静坐了会，觉得无话可讲，就各自回屋去了。

晚上飞鼠在临时暗房里洗照片，卡塔无事可做，便也钻进去凑个热闹。暗房不宽，中央摆了张大桌，上头放着不少瓶瓶罐罐。屋内亮着血红的光，照得人光怪陆离。卡塔起先还黏在飞鼠身边问东问西，听了大半天仍如坠五里雾，也就兴趣缺缺。

“怎么会想到做摄影师呢？”卡塔靠在椅背上，随口问了句。

“嗯……”飞鼠忙着手下的工作，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小时候身体不怎么好，一年里有六个月都在住医院。老头子怕我无聊，就送了我一台相机，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台相机。”说着转过头，冲卡塔笑了一下。

“在医院里也没什么事可做，只要不检查我就背着相机瞎拍。大家在医院里过得并不开心，平时都闷着一张脸，可一旦拿镜头对准他们，就又都是笑的了。那时特别高兴，觉得照相机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可是你知道，那些笑容并不是真心的。医院里每天都有人死去，大家恐惧着恐惧着也就麻木了，好像离开的只是具肉块，而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我嘛——讨厌这样。我不想轻易把他们忘掉，也不想轻易被人忘掉。”

飞鼠抖抖手，将最后一张照片晾好。

“于是我就拼命拍，把能留存的全部记录下来。那时候可浪费了老头子不少胶卷钱啊，哈哈哈哈哈。”

“……抱歉。”卡塔觉得最近自己老挑起沉重的话题。

“嗯？……啊……卡塔真是温柔。”飞鼠笑笑，趁机又揉了揉卡塔蓬松的头顶心。

卡塔没吱声，任飞鼠在他头上乱揩油，心里想着：明明温柔的是你才对。

那天飞鼠一直工作到很晚，卡塔抵挡不住睡意，就先回房去了。直到他躺在床上，还寻思着飞鼠在暗房里说的话。满天星光映着卡塔苹果色的脸颊，困意渐渐从脚尖弥漫到头顶。夜里发梦，只见幼年时的小飞鼠背着卡片机在黑暗中跑。卡塔一路追，将小小少年兜到自己怀中。不知何处飘来雪白的纱帘，阳光用金色填满每一处罅隙，他们彼此拥抱，温暖的泪水爬满面颊。

第二天，卡塔少见地懒床了。他慢悠悠地起身，惊觉已经日上三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自从有了他的小花园，卡塔向来是早早起床去照顾那些花花草草的。

他急吼吼地赶到花园，发现飞鼠正拎着他的小水壶给桫椤树浇水。那是把长柄水壶，一洒能泼出老远。水柱似一座虹桥，拥着漫游的尘埃迸溅到空气里。偶有几粒淘气水滴出走，圆滚滚的身躯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色。

“呃……你早啊……”卡塔想到晚上的梦，突然觉得跟飞鼠讲话有些不自在，于是转开视线，盯着自己脚尖踢踏着玩儿。

“哟。”飞鼠应了声。因为低着头，卡塔也不晓得对方是否同往常一样挥挥手，爱笑的嘴角推出两个酒窝。

“照片都拍完了？”卡塔没话找话地问了句。飞鼠“嗯”了声，想想又贼兮兮地招呼了两句“过来过来”。卡塔心里狐疑，人还是依言走到飞鼠旁边。只听“咔嚓”一声，飞鼠不知从哪儿变出只拍立得，对着自己和卡塔就是一照。

相片很快被吐出来，薄薄的一张。背景是迎风摆动的桫椤树，飞鼠半仰着头，已长长的刘海遮盖住眼睛，小胡渣刺出下巴的皮肉；卡塔也半仰着脑袋，表情明显是惊吓后的呆滞，视线傻傻地凝固在一点。

“把我照的好丑……”卡塔抢过相片，喃喃自语。他嘴里抱怨，脸上却未见什么不满。飞鼠拿头凑过去，瞧着照片上两个槑槑的家伙，笑着说：“留个纪念。”

日历一页页地翻过去，卡塔开始习惯两个人的生活。他一面耽溺于这种安逸，一面又惴惴地思忖飞鼠何时可能离去——他有些害怕了，害怕命运的无常，害怕反复的离别。然而飞鼠迟迟没有提起，卡塔也就权当忘记了这件事。

那天上午，卡塔照例在花园里照顾桫椤树。一向早起的飞鼠居然不在，直到日正当空，卡塔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咖啡中毒的时候，飞鼠才姗姗来迟。

“懒·猪！”卡塔提着小水壶，晃荡晃荡拿水星子喷人。飞鼠一面躲闪，一面半真半假地唉唉叫。他们闹了一会儿，觉得尽兴才消停。飞鼠对着亮得发白的天空，随口说了句：“过两天我要离开，天冷了记得加衣服。”

心漏跳半拍，卡塔愣了会儿，觉得脑浆一时间全变作了棉花——轻飘飘软乎乎，什么用都不顶。

“哦……”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应了声，回过神，才匆匆加了句，“可是桫椤树还没开花呢，干嘛不多等两天，拍了花再走。”

飞鼠看着涨红了脸的卡塔，欲言又止。

“桫，桫椤树的花一定很漂亮的！你……不拍是你的损失哦……”卡塔的脸益发红了，圆润的面颊上沁出些微汗珠。无意识地，他将自己缩得更小，像只可怜兮兮的小松鼠般略略颤抖着。

你觉得温柔的谎言与刺痛人的真实，哪个更好一点呢？我说不上来，然而无论好坏，身处当中的人都需做出选择。

飞鼠做出了选择。

“桫椤树……是不会开花的。”他一字一顿、艰难地说。一阵狂风吹来，桫椤“沙沙沙”地疯狂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