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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无论Hermod和其他人如何进言,Thor仍坚持坐在王座下的台阶上处理政务,一开始时他尚同意把披风搭在王座上作为在位象征,但越看越觉得那更像一张血淋淋的大嘴窥伺背后,仿佛下一秒要将他生吞活剥……于是,连那样他也不愿意了。固然,Thor也明白,王座只是一堆无知无觉的黄金,依附其上的权力才是本体,就算硬是不去坐它,又有什么实际意义?简直仿佛女人被强暴完毕还死死护住不脱上半身,不过是一项令人笑掉大牙的迂腐抵抗。

听取冗长的报告时,Thor经常会走神,将思想抽离出身体,飘荡、浮升,俯视金宫的大殿,想象时间沙沙倒回Odin上次长眠的时刻——彼时,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Loki。他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和那个单薄之躯如同被胶着在罗盘两端,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推拉、牵扯,无法逃开,更无法接近……王座正处在那个临界点上,随时会崩化为金色齑粉。

每晚,Thor会在沉睡的万神之王床边坐一会儿,不无嫉妒的凝视那安详的脸。Odin的眼球间或在眼皮下惊悸的飞快滚动,似乎在经历某个噩梦。有时候,Thor会将手穿进金沙般的雾罩,攥紧老人的手,令他少许放松下来;而有时候,他定定的看着Odin兀自在梦境中昏然挣扎,品味心头怅然若失的报复快感,以此作为代职的微薄酬劳。

如果他永远不醒怎么办?虽然还能看见、听见和思考,但对他人来说,这和死亡并无区别。“如果Loki是你亲生,你会做何选择?”Thor不止一次在Odin耳边咬牙切齿的问,他知道对方听得到,只是他从不回答。

即使Odin清醒,恐怕他也无法回答——他们,甚至Odin本人,都无法选择权力,只是供权力选择的人。

权力与责任相互耦合,结合成一股庄严而苦闷的力量,任何抵抗在它面前都师出无名,被选中者只能背负着它,默然的一步步走下去。

Thor开始理解为什么父亲从来不笑——三年前初次的加冕典礼上,他在一片喧闹欢腾中站起身来,俯视的眼中没有欢欣,只有悲怆,甚至隐隐有泪光闪动。

他在哀悼。

他预见了心爱的长子沉重艰辛的余生,为台阶下那张快乐飞扬的青春笑脸提前哀悼。

“父亲……”今晚,Thor第一次在离开前吻了老人的手,手指上的Draupnir宝戒因肉体的虚耗变得有点儿松脱,Thor将它推回指根——

“我恨你。”

Thor转身离去,未觉察Odin的眼角抖动着沁出泪水。

Thor最近总是无法安眠,这夜又是黎明到来前才匆匆遁入梦境。人在梦中,犹如是在回忆里,时间过得飞快——怪不得老人只有生活在回忆里,才能安然度过死亡前的日子。但Asgard人的生命太长,Thor唯恐自己快要连回忆都快要记不起,只能靠梦境重温——

Loki撬他的门和一切上了锁的隐私;在他的枕头反面画诡异的梦符;闯祸后先他一步枕在Frigga膝上用绿汪汪的大眼睛倒打一耙;把他的金发挽成发辫并变出雏菊花环;装作不经意的展示他在枚举“愚蠢”的近义词上的学习成果;厚颜无耻的装病,以花样百出的指令试探他耐心的界限;大摇大摆偷走他从爱慕者处收到的所有礼物,尤其是手工制作的……他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抱成一团从山坡上滚下来,仿佛是围绕彼此公转的两颗星星,直到疯狂加速、离心崩毁。当他们停下来,Loki红得透亮的脸低低的浮现在天空里,低到他能在对方的绿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蓝眼睛——又绿、又蓝,难分难解。“你嘴上有草。”Loki的脸更低了,声音也更低,是因为干涩抑或变声期,Thor尚来不及注意。忽然,直觉在他耳边嘶声尖叫,耳膜连同头壳一并都要破裂!

它警告说,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Thor花了一百年去假装忘记了那张一瞬间涨满嘲笑的脸——“一百年”并非虚指,毕竟他们的生命轻易负担得起。可惜Yggdrasil之神赋予了九界子民相同的四维,即使对于Asgard人,时间仍坚持遵循固有的速率慢慢消耗。一百年无法简单折算成中庭的两年,他依然得在货真价实的三万六千五百天、四十三万八千小时、两千六百二十八万分钟里,不停咀嚼那难以下咽的味道,直到身体每分每寸都浸透上那苦涩。

如果三百年前,在山坡下,没有推开Loki;如果三年前,在通往大殿的帷幕后,没有拒绝索吻;如果三个月前,在Jarnvid的罅隙前,没有半途而废……

结局会不会不同?

金色的晨光如利剑般分开黑暗,剖进身体,无情的宣告Asgard的摄政王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64.

冬季已过去很久,风从临近Elivagar大河的那端吹过来,甚至不再有春天的爽冽,而带着初夏那股潮湿的腥甜了。金宫的地面原本光滑透亮,现在却总毛绒绒的湿黏着,坐在高处,仿佛置身沼泽,到处充斥水气和枝叶的腐烂氤氲……最终,Thor连金宫都不愿待了,宁可在偏厅处理政务。

他比Odin更频繁的去水晶宫向Aesir族的精神领袖Saga女神祷问,这也正是Hermod鼓励他做的。但他并非单纯为修习国王的德行,而是怀有小小的私心。

Thor仰望女神的脸,它枯槁而苍白的浮在幽暗中,皮肤毫无光泽,反而欲吸收全部光线。从小,他就没见过女神年轻的模样,一千年过去了,她也没更老一些,仿佛一个人老了太久,就会被时间遗忘。但Thor觉得她美极了——美和年龄或容貌没有关系——时间带走了她的青春,却用睿智和慈悲加倍补偿。

“怎样才能让死去的人回来?”Thor曾满怀希望的问。

“不能。”女神语调温柔,答案却斩钉截铁,“死亡是唯一能让国王谦卑之物,否则他将与神无异。”

Thor仍不甘心:“我并不奢望永生,只想要我的母亲和弟弟回来。”

“我族的生命太漫长,人们惯于不予珍惜,而正是死亡赋予生命价值,你应对此心存感激。”

“绝不!”Thor咆哮,他苛求自己别因失望发狂,但同时又恨不得以此激怒这位老太太,让她把自己一脚踢到九界之外——当然,Saga不会让他得逞,她总能对人心洞若观火,并用令人敬畏的宽容令暴雨惊雷都无处着力。

不可能没有办法!

Thor狠狠想着,时间从没有像现在意义明晰而深刻——每一分钟都只是临死前那一段等待——而他竟还有四千年要等!

“那能不能让时间回溯?”

Saga迟疑了一下,这给了Asgard之王一线希望,他犹如乞丐战战兢兢的巴望被施舍一口冷面包般等待神谕。

“可以。但是——”Saga缓慢的开口,她刻意加重了转折,“准确的说,借由某些力量,比如时间宝石,你可以回溯或前游;而时间本身并不能倒流,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依照预定的轨迹运行。你将无数次成为历史的见证人,直到你的心灵无法负荷你所看到的……”

她停下了,等待对方的反应,以决定是否要深入这个危险的话题。

Thor思考了很久,最终却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无所不知让你痛苦么?”

“是的。”Saga毫不惊疑的回答,她似乎总准备好了一切答案,“Yggdrasil之神将许你无所不知,但非无所不能——这就是痛苦的根源。但唯有痛苦令人清醒,这对拥有权力者尤其重要。”但她没有说出口,最大的痛苦,就是死亡前永远保持清醒。她知道他知道——只有知道的人才会绝望的追问这个问题。

Thor扭头离去。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就像个被怜悯的孩子,因某项幼稚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在无理取闹,并注定会在那只手无奈的抚上头顶时忍不住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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