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慧锦帝风寒痊愈。
下朝后,在御书房看了近一个时辰的折子便故态重施,又要往外跑。云修儒一直都在留意着他,见此,放下笔,抢上几步在他身前跪下道:“陛下,奴婢有事启奏,”慧锦帝含笑拉他起来道:“你说。”云修儒示意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挽了他的手坐下道:“陛下每日将奏折,几乎全交由奴婢等批拟。长此下去就不怕荒废朝政,不怕内侍专权吗?”慧锦帝笑道:“你要,我与你便是。”云修儒惊愕的盯着他,实在不敢相信此话出自他之口,猛地跪下叩头道:“奴婢冒死,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历朝历代的昏君,哪一个不是从肆意玩乐开始而荒废朝政走向衰败,甚至是灭国?陛下读了那么多史书,竟不以前车之鉴为戒,还要重蹈覆撤吗?”慧锦帝听他将自己与昏君相提并论,不免有些生气,沉着脸道:“我每日都有上朝,该我批阅的折子,一份儿也没落下。那些不要紧的,才交于你们秉笔内侍查看。皇帝虽是‘天子’,毕竟也只是个凡人。若件件事必躬亲,还要百官跟你们何用?”云修儒摇头道:“陛下言之差矣。百官只是辅佐陛下治理天下,而奴婢等不过是陛下的家仆。这万里锦绣江山之主,是陛下自己。主人都不愿奋发图强,甘愿大权旁落,叫辅佐之人怎……”慧锦帝不等他说完,烦躁的走回龙案后坐下道:“我们夫妻恩爱,你不替我高兴就罢了,反倒说我荒废朝政,把我同那些昏君比在一处,什么意思?”
云修儒慢慢起身,在龙案前跪下道:“陛下难道忘记,先帝临终前的话了吗?”慧锦帝冷笑道:“你不是恨他吗?怎的今日倒想起他说的话了?当初怎的不愿听他的话了?”云修儒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仿佛有人拿着鞭子,在最脆弱的地方,狠抽了几下。一时望着慧锦帝,竟不知如何开口。慧锦帝见他瞬间脸色惨白,不由暗自后悔不迭。可说出来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又拉不下脸说软话,赌气掉头装没看见。云修儒双手扶着地,微微闭着眼平静了会儿才道:“奴婢记得当日先帝要传位与陛下,先帝说:‘不要以为做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得尽天下所有。相反,常人能做的,你却不能做,常人能得到的,你未必能得到。’陛下难道都忘了吗?夫妻恩爱这本是一件幸事。陛下与娘娘新婚燕尔,又是少年夫妻,难免情意缠绵,难舍难分。可毕竟身份非同寻常,不比平民百姓。就算是百姓之家,若丈夫不思进取,只爱在闺房玩乐,也会被族人邻里笑话。所误的只是他自家。而陛下则不同。若贪图享乐,不理朝政,只按自己喜好去做事,不能调理好后妃之间的关系。乃至波及到外廷,导致大臣不和,奸佞小人趁机作乱。所误的,便是整个国家了。人都说:‘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陛下乃百官之表率,不能律己何以律人?”又再次叩头道:“奴婢虽是区区一介内侍,原不配说这话。然,奴婢想,人的心总是不分贵贱的吧?奴婢也是兰玉国的臣民,见陛下有不妥之处自当劝谏。求陛下以大局为重……”慧锦帝不忍心再让他跪着,挥手道:“我知道了,以后不这样了,你快起来吧。”云修儒谢了恩,极力稳住身形爬起来,到门口叫了另两个秉笔内侍进来,各归其位,继续批阅奏章。
青鸾宫内,皇后拿了马鞭愤怒的挥舞着,到处是破碎之声,满地的古董残片,合宫上下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便是那几个贴身侍婢,也不敢出言相劝。
暴风雨总有终结之时。连环向众人使了个眼色,顷刻之间便走个干净。
皇后逐渐平静下来。呆坐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倒是低估了他。此人不除,我永无宁日!”连环有些迟疑道:“他在这宫中许多年屹立不倒,想来,还是很有些手段的。如今又与廉松风结拜,越发的不好对付了。须寻一个机会,一击而中。否则便会殃及自身。”天香道:“再过些时,娘娘劝陛下往尚江行宫避暑。”皇后若有所思的望着她,脸上缓缓的露出笑容。
果然,四月中旬时,慧锦帝携皇后妃子,并几位太妃,文武大臣登舟往尚江行宫而来。船只浩浩荡荡的在云渡江绵延数里。尽管烈日当头,岸边又有禁军把守,百姓们还是热情高涨的,将沿岸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引颈翘首,希望能一睹帝后之风采。
自那日慧锦帝的一番话后,云修儒便觉恹恹的,时常的发呆走神,又不像是什么大症候。此次本不打算来,禁不住慧锦帝再三的央求,只得从命。
从京城到尚江,最快也要五日。所幸两岸景色优美,又有美人相伴。正所谓,清晨看朝霞,夜晚枕涛声。慧锦帝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直夸皇后的主意好。
云修儒陶醉在两岸的美景之中,每日清晨必在甲板上眺望。远处青山掩映间有二三人家,牧童跨牛背,口中笛声悠扬。两只大狗被这庞大的船队惊到了,冲着他们一阵狂吠。有水鸟自头顶掠过,展翅翱翔在无垠的蓝天上。云修儒微微的仰起头,近乎于羡慕的望着它们。明明已然变好的心情,却突然之间有些怅然若失起来。
船行第三日时,慧锦帝忽然临时登岸,说是要去看看著名的望海书院。云修儒少年之时,曾听恩师不止一次的提起过,那时,便对这里充满了向往。此刻,心中圣地近在咫尺,叫他怎能不去?于是,帝后二人,并宫女内侍,随行的十几位大臣换了便装,廉松风同锦衣卫指挥使栾泽,各带五十名高手,浩浩荡荡的上岸了。
魏允之打扮的偏体风流。一手牵了雍小君,旁边跟着杭士杰,另有数名家将随在身后,轻摇折扇四面观瞧,慢条斯理的在山坡上走着。不知他跟杭士杰说了些什么,那人顿时便有些着恼,转过脸去不理他。雍小君推了他先走,自己挽了杭士杰的手轻笑道:“他说话向来如此,哥哥理他作甚?”杭士杰不止一次听他这般称呼自己,仍旧是不习惯。一面扶了他慢慢往前走,一面低声道:“小君只管拿奴婢打趣吧。倘若让前面的人听见了,岂不给王爷惹祸?”雍小君笑道:“横竖我心里早把你当哥哥了,那,我叫你子谦吧?”杭士杰含笑点头。魏允之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两眼,见他二人相处融洽,心中好不欢喜。
而就在此刻,猛听得前头一阵大乱,似有弓弩之声传来。立时便有人中箭,惨叫着滚下山坡。宫女们吓得惊声哭叫乱作一团。前面的人想往回跑,后面的人不及躲避,互相推搡以至跌倒,被人踩在脚下,或滚下坡去。抓刺客护驾之声不绝于耳。魏允之稍微一愣神儿,立时吩咐家将保护他二人。自己腾空跃起,几乎是踩着前面人的头顶,往慧锦帝身边猛冲过去。杭士杰一把将雍小君护在身后,在众家将的簇拥下,往一边的小路退去。
云修儒只记得天空下起了箭雨,那时,他就在慧锦帝身后。第一反应便是扑上去,用自己的身子紧紧的护住他。不知道中了多少箭,在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他轻轻的叫了声欢郎。而后,彻底地的被黑暗所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云修儒只觉浑身一阵一阵的,从骨头缝儿里往外的发寒。四周漆黑一片,不管他怎么瞪大双眼,还是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光。心里不由一阵慌张,暗道:“我看不见了吗?”正自惊疑不定,耳边隐约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他想叫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想往前走,却动不了。感觉背上像是被人挖了无数块的肉走,再也忍耐不住呻吟出来,依旧是唤着女儿的名字。耳边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先前大了许多,乱糟糟的还是听不清楚。声音越来越大,云修儒被吵得烦躁起来。陡然间,看见前面有一个亮点儿,庆幸道:“还好眼睛没事。那是何物?萤火虫吗?”他慢慢的爬过去,那亮点儿逐渐变大,声音也逐渐清晰,好像是在唤自己的名字。他想答应,于是用尽全力猛的睁大双眼。
廉松风与柳春来守了他整整五日,见他醒了,好歹将悬着的心放进了肚子里。因背上中了七八支箭,云修儒只得俯卧在床。李放同太医院左院判蔡玉楼,轮流与他诊完脉,相对舒了口气。
等他二人都退下后,云修儒才艰难的开口道:“陛下了?”廉松风一面与他拭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道:“陛下不曾受一点伤,数日前已由王爷护送回京了。”云修儒长长的吐了口气,阖上眼歇了会儿道:“这是哪儿啊?”廉松风道:“此处乃青州包知州别院。”柳春来喂了他一口水道:“京里头有王爷坐镇,还有各位大人在,爷就只管安心养伤好了。”
云修儒沉吟片刻道:“据我看来,这倒是像有预谋的。不知可查出什么来吗?”廉松风吱唔道:“此事自有陛下处置,你莫再操心了,养好身子是正经。”云修儒想翻翻身,哪知稍稍的一用力,便疼得直抽冷气。廉松风慌得按住他的肩道:“你好生趴着吧,我说便是。”云修儒伏在床上咬着牙道:“你要急死我……我吗?”廉松风皱眉道:“皇后要置你于死地,特意怂恿陛下到尚江避暑,又与三国舅里外勾结,找了江湖上的人,选了此处发难。皇后说她只想除去你一人,并不想弑君。三国舅只找了三个人来,不知何故,竟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很明显是冲着陛下来的。”云修儒听得半响无语,许久方道:“怎知便是皇后所为?”廉松风道:“是骆掌印见皇后婢女,连环,天香神色古怪,叫了智远暗中窥探才知道的。又悄悄回明陛下,叫他绊住皇后,暗中捉了那两个婢女审问。起先两个都嘴硬,到后来动了刑,叫天香的了个便慌了。骆掌印紧跟着一通儿恐吓,她这才一五一十的全招了出来。说皇后是听了三位太妃的挑拨,才对你有所不满。前些时,淑妃,贤妃派人上门拜会,你又阻拦陛下与她玩乐。再加上那些不堪……”廉松风猛地住了口。柳春来接过道:“王爷同大爷苦劝了陛下两日,晓以利害,这才劝得陛下回京彻查此事。爷若是想快些回去,便老老实实的听太医的话。等伤一好,我们立即就走。”
云修儒沉吟着,缓缓的道:“似这等说来,里面必有隐情呢。”柳春来一听,又气又急,望着廉松风道:“大爷快劝劝我们爷,莫非又要以德报怨吗?”廉松风握了他的手,正色道:“守真,此事你还是不要再插手管了。就算皇后真没有弑君的念头,可结果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屈雁山不可能只是教子无方,就能说得过去的。此事非同小可,百官们都在一边看着了。”云修儒何尝不知,弄不好屈家就有灭门之祸。泊然说得有理,倘若不是自己挡了这几支箭,岂不全射到陛□上了?一想到这儿,他便浑身的冒冷汗,感觉后背之上痛楚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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