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盖聂没有多说,也不必再说。话至此处,他已大抵看清了昌平君。世上总有些人,眼中所欲,心中所想,没有一样与你相近;仿佛从头到尾都在截然不同的路上行走,只在大道交汇的一瞬,成了彼此的障碍。对于这种人,口舌自然也就成了多余。
可谈者,唯刀剑而已。
两人的双手此刻虽仍垂在身侧,却已成对峙之势。无形剑气在狭小的军帐中不断凝聚,有如黑云盖顶,风雨欲来。昌平君能否一举突破数人的合围,盖聂能否在一招之内拦住此人,全看出手的一瞬间。
眼下情形,表面上看,盖聂以多对一,占了优势;然而绝顶高手如芈启与盖聂者,一旦交手,旁人不但很难插入战团,且以盖聂的性情,他人说不定反会成为他的掣肘。正如卫庄所说,他的顾虑太多,破绽也就更多。而芈启所顾惜的唯有自己的性命,他深知盖聂的弱点,可以为了逃脱而无所不用其极。
越是面临强敌,对时机的判断便越是谨慎。一时间二人僵持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变得比往常精细,目光将对手的全身都罩了进去:眼珠的转动,肌肉的起伏,手指的震颤,再微小的变化落入对方眼中,都可能成为出手的讯号。
就在此时,芈启注意到盖聂的视线向斜后方偏了寸许。机会稍纵即逝。他右手猛然搭上剑柄,雪亮白刃方抽出一半,却听身后一身异响,一张结实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全身罩住——配合盖聂在旁一拉一抻,竟将他捆得动弹不得。
“你!”昌平君双眼圆瞪,不提防后面一人以足尖点中他的膝弯,将他踢倒在地。他这才明白,刚才盖聂眼神微动,竟是在向自己身后的人发讯号!
身后人是谁?原来就是盖聂的老上司,过去的伍长,如今的许校尉。
昌平君听见的那声响动,是许校尉将案上的竹简摔落在地,这便触动了盖聂事先布置的机关。可以说芈启自从一入营帐,他所站的位置,身体的朝向,便都在计算之中:盖聂故意从他后面进帐,一方面可以堵住出口,另一方面则是要令他面向自己,再以真气压迫诱导,使昌平君以为他随时打算出剑,对身后之人的行动便未做过多提防。
在昌平君以及许多人心中,盖聂一向是个忠厚纯良,顽固愚蠢的老实人;虽然剑术高明,却不擅长搞小动作,很容易被算计。他万没想到,盖聂不但没死于咒印之下,而且在再会时连剑都不出,反用一个小小的机关便擒住了他。其实盖聂的顽固,并非众人所想的愚笨不知变通,而是坚持去做他认为是正确的事情:如果某事上他认为使诈是对的,那他就会果断地使诈。
兵者,诡道也。
此刻昌平君躺在地下咬牙切齿,盖聂与许校尉相视一笑,心中都松了口气。先前山鬼内部有过议论,大多人都认为以昌平君的身份,在赵谋划甚深,如果仅将他暗中处死,未免会失去许多情报;但以此人的阴险及不知底细的阴阳咒术,想要活擒他,恐怕代价极为沉重。幸而在鬼谷求学时,盖聂对机关术有着额外的兴趣,读过不少墨家典籍,再加上他天生喜爱手工劳动,虽然不敢自比墨家的机关大师,但一些简单有效的小型陷阱却不在话下。
原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盖聂却在此时嗅到一丝不详的气息。
的确是……气味不对。
他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猛一摇头,眼前一阵模糊——心中暗道不好,赶紧有如潜入水下一般闭绝口鼻之息。虽然大略猜到有人施放毒物,但时机掌握的如此巧合,可见此人分明也在帐内!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血的腥味。
盖聂强催内力逼出几分毒气,只觉身前劲风掠过,抬手一道掌力送出,却并未打中什么。他睁大眼睛仔细一瞧,地上的网绳已断,昌平君不翼而飞。亲兵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营帐后部被利器劈开一个大口,一个人影正扛着另一个嗖地从中钻出。而许校尉左肋上插着一把短刀,双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来。他在倒下之前用尽全力、抬手指着案上的油灯。
只见那灯上袅袅升起淡粉色的烟雾,显然有人将毒物添入灯中燃烧,毒烟散出,而营帐狭小不透气,除了事先服食过解药的下毒者本人之外,余者皆会中毒。此时便是救走昌平君的最佳时机。
挑灯者,牛二!
许校尉在倒地的刹那想明白了很多事情。牛二是从参军起便一直跟着他的老部下。过去他以为此人最是胆小无用,短兵交接时常常装死躲避,但毕竟一路血战过来,念着旧情,便将他放在身边做个亲兵。先前却从未想过:秦国士兵最喜砍头记功,管你是死是活,为何牛二能屡屡混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而当年盖聂在军中比武时被毒针暗算,需知这毒针并非普通暗器,绝不能贴肉收藏,一定会存于某种机关容器之中:如剑柄,剑鞘,带扣之类。但当时司马将军马上扣押了在场所有赤豹营剑士,并未检查出可疑之物。如今想来,场下一定有赤豹营之外的某人与昌平君合谋,在其被带走之前及时处理掉了证据。那人是谁?站的位置距离芈启等人很近,又毫不惹人注目……唯有从一开始便黏着盖聂的牛二而已!
剧痛阵阵袭来。他不知道再思考这些有何用处,只知道他永远无法将真相告知他人了。
“伍长!”盖聂扑过去为他点穴止血,同时向帐外大喊:“医官!救人!!”
许校尉心中苦笑。牛二又赌对了一次。因为是盖聂,所以必会放过大好机会,以救人为先。
因为牛二带着昌平君划开营帐逃走,冷风灌入,许多被毒烟毒倒的亲兵反而清醒了,挣扎着上前扶住校尉。军中医者也匆匆赶到,设法施救。许校尉猛地大喘几次,用力抓住盖聂袖口,吐出一个字来:
“……追!”
杀人者,不可不追;军中奸细,不可不追;他们所做的一切,不可前功尽弃!
盖聂眸色一暗,对医官一点头,转身便如乳燕投林一般也从那个裂口中窜出,将真气提到了极致,发足狂奔!他不在意步子的轻盈,也不在乎姿态的优雅,心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响:追!追!追!!
这山间夜雪,对逃亡者倒是十分不利,一路明晃晃的月光映着脚印,追踪起来十分轻易。盖聂沿着痕迹寻找,发现他们一路往西逃遁,方向正是九龙峡。
不知经过多久,盖聂终于见到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可见芈启已经解了毒,又添了一条劲敌。此刻情势逆转,变成了他以一敌二,况且也不知对方真实身手,倘若以百步飞剑结果一人,那么当剑势将老,来不及收回时,便给了第二人最大的可趁之机。可惜,如果手中有弓弩暗器之类的……
盖聂灵机一动,估量着距离猎物不到一二百步,口中大喝一声“着!”袖中一物如电光石火一般飞了出去,直取其中一人脑后。他郁结在胸,有如憋着一团至刚至烈的真气,此刻借着这一掷之力从掌中发出,颇有雷霆万钧之势。被他瞄准那人提防不及,只听一声惨叫,脑浆并裂,委顿于地。
另一个黑影顿了一顿,接着毫不犹豫,提速再奔。
盖聂跑到死者身边,太息一声,从血泊中捡起青铜豹符,在衣上擦了擦,塞回袖内。他将牛二翻了过来,用他自己的披风将尸身盖住。
这一夜已经去了不少故人。剩下的那一个,他也要亲手除去。
峡边峭壁之上,芈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观察周围。逃到这里绝非慌不择路,而是因为此处才是他心中满意的决战之地。没有草木的遮掩,没有赵国士兵的接应,没有事先准备的陷阱——在这种情形下,他自信盖聂绝非他的对手。
片刻之后,一个人影冲出树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十丈之外。
北风骤起,细雪扬沙,如雾如尘。
这一回交手,盖聂不再费心观察试探,直接如箭矢一般全速飞来,手中长剑看不清其所指,唯见一团激扬的碎雪之中裹着银星点点,同时攻向昌平君咽喉、胸腹。芈启斜身急避,抬手便是一蓬牛毛针射向盖聂双目,走的是攻其必救的路子。盖聂果然收招自保,顺手扯下裹在身上的狐裘往前一抛。牛毛针这等微小暗器虽然阴险歹毒,但弱点是穿透力不够,只听嗤嗤数声,细针尽数刺入毛皮,被盖聂灌入其中的真气一挡,像撞上光滑的石壁一般滑了下来。
然而芈启等的就是这一瞬。他趁盖聂的视线被狐裘遮挡,连出数剑,正是越女剑中的一招“狼奔豕突”。这一招看似杂乱无章,实际环环相扣,既速且狠,每剑必指要害;莫说对手双目被遮,就算瞪大眼睛,也是防不胜防。未曾想盖聂此时却根本不在裘袍之后。狐裘被风鼓起,像一堵墙一般竖在半空,挡住了盖聂,却也挡住了芈启的眼睛。待他出招之后,盖聂如游鱼一般从裘袍底下滑出,左右两剑削向芈启双足。芈启不得不点地跃起,本想在空中一剑一掌同时劈下,却蓦地一惊,变招逃了开去。
原来他见盖聂摆出先前从未见过的姿势,不禁心下疑惑,不敢硬接:但见盖聂沉肩滑步,反手执剑,步法十分古怪;那剑气来得甚是奇诡,寻常剑招无论怎么纵横上下,直击斜走,都还是笔直来去的;然而这一招抢到身前却如弯刀一般,带出一道白惨惨的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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