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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赤佬,好生无礼!既知道面前之人是谁,还敢大声叫嚷,来……”朱松的人字还没有出口,忽然感受到一道威严的目光注视在他的后颈上,心中一寒,生生住了口。回过头,正对上岳飞的示意。说也奇怪,岳飞平日那张厚道而淳朴的圆脸,此时既机敏又透着一种大将的杀气,只让人想起了“虎威”二字。没有人敢惹这只老虎发怒。

“乔年,让他说下去。”岳飞沉静地道。

那汉子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是给自己大气,方慨然道:“就我所知,南朝的大将都喜欢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自己亲属的姓名,就连韩世忠都不能幸免。然而又有人说,岳相公却不是这样的,非但不会在立功之人的名单中夹带亲属,反而还扣押自己儿子的战功不报。我信以为真,所以多方打听,特意来长亭拜会岳相公。然而见了之后,我才知道传言是不可信的。素号清廉正直的诸位相公,聚集在一起却连和议之事都不敢议论,唯知道汲汲于功名富贵,还有子女的读书上,更甚者,是给个女娃子请老师!呵呵,好笑呀好笑。”

岳飞等他笑完,不慌不忙地弹了下衣裳,叫道:“岳云,这位壮士适才既然提到了你,你且站过来。”

岳云见到父亲形容,便知道是动了真气,哪里还敢不依,规规矩矩地站到父亲身边,目不斜视盯住那汉子。

“大哥功绩如何,我又是否徇私舞弊,上有昭昭天日,下有诸贤口舌,是非不必我去说。”岳飞缓缓站起身,白皙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冷笑,“然而,你来自北地,与我同吃过太行风霜,但想来带兵不多,所以今天我不怪你,反而要给你讲明白道理。”

那汉子闻言略略抬起浓眉,显是对岳飞三言两语便窥破其身世感到吃惊。

岳飞却不理会他,自顾自道:“带兵越多便越难,是以昔年韩信有云,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汉高祖为之惊叹不已。我也是近年越发觉得,若没有几个得力的助手参谋赞画,很难挥兵十万,一举北上。你不要以为,这些得力的助手定是武将,其实不然,”岳飞横了大汉一眼,见其面带不屑,又慢条斯理地接了下去,“大军的粮食筹措、补给安排,甚至衣物发放,都非得精通算学的人来主持谋划,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反之,若只知逞一腔血气之勇,不明彼己,则纵有小胜难免大败。飞既以身许国,昼夜常思报效,舒君王宵旰之忧,只恨飞少时穷困未曾多读些书,每每行军打仗有所遗漏,未能保万全之胜。于是,平居常告诫子女,要读书志学,纵然是飞的子女,也不可依仗父亲的势力,非得练好自己的本事不成。所幸小女颇有几分聪颖,又酷爱数术,若得名师指教,日后或有成就,为军中回易,能为国家有所贡献,也不枉我今日一番用心。至于其余诸子,则待稍长大之时,我便让他们步大哥的后尘。届时父子一道上阵杀敌,岂不痛快!怜子亦是大丈夫,不知壮士可同意岳飞之见吗!”

岳飞问的是那大汉,薛徽言和朱松的脸上先挂不住了。两人才知道,岳飞竟有如此的志向,真称得上以身许国的仁人志士,说一句圣人也不为过。扪心自问,两人适才却只斤斤计较于袁溉但教兵法与数术之道,生怕耽误了自己儿子的前程,将来恐无法顺利出仕做官,境界不免过于地渺小。朱松尤其懊悔,当时该搬出只学兵法数术,便不能为往圣继绝学的理由来。再一转念,数术不论,兵法便不是往圣的绝学吗?正如袁溉所说,当今官家治下的盛世,科举制艺除了培养些只知道趋炎附势赞同和议的小人出来,实在和往圣之道沾不上边,或许有一两个凤毛麟角之辈,不曾被迷住眼睛,但那学问却全是从科举之外来的。难道自己的孩儿便忍心看着他为博一个功名,在考场上胡乱邹几句颂圣吗?还舔颜自诩乃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思来想去,不由地越发迷茫起来。

薛徽言却比朱松见机快,见那大汉呆立着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于是提起中气呵斥道:“兀那汉子,岳相公在问你话,你还不赶快回答。本官念在今日你尚能在路上加以援手替我那害了急病轿夫的情面上,或许尚能求岳相公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你这不敬官长的罪过。”几句话撇清了和大汉的关系,薛徽言轻快地叹了一声。

那大汉却依旧目不斜视,对薛徽言的言语恍若未闻,似在决断一件很是为难的事情。

岳飞却不容他再犹豫,断喝道:“还不快快报上姓名!你与太行山的梁小哥是何关系!从实一一道来。”

这句话一出,大汉不由一怔,抬头正对上岳飞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后,大汉不再犹豫,立即单膝跪地唱了个大喏,“兴仁府李宝拜见诸位相公。还请诸位相公恕李宝适才张狂无礼。”

“兴仁府李宝?”岳飞犹豫地念了一遍,“兴仁府……”

“对喽!俺是京东西路兴仁府人,也算是岳相公的小同乡了。”兴仁府在山东和岳飞的出生地汤阴差得有些远,李宝眨眨眼睛,又补充道,“俺和岳相公都是黄河边上出生的,不算小同乡也算大同乡了。”这情态十分地泼皮,岳飞被他逗得笑了,“我想起来了,梁小哥说你是个有名的泼皮。”

“嘿,”被揭穿老底的李宝发出尴尬的一笑,“岳相公,老提梁小哥做什么,俺跟他这太行一丈青可没有太大的关系,俺们是各干各的。泼皮李三是朋友们送俺的诨号而已,他这梁小哥却把俺这诨号到处宣扬,有辱众位相公视听。”

众人都被李宝这前倨后恭的态度弄得啼笑皆非,岳云骂了一句,“哥哥兴仁府人,都和我爹攀上同乡了,还说不是泼皮!”

吕祉却知道,这位李宝是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一员虎将,原本是绍兴九年才南下归宋,不愿赴韩世忠军中效力,却主动来归岳飞,至鄂州充当马军。但李宝当时不受岳飞重用,于是暗中结识四十余人,准备私渡长江北上。此事被发觉后,岳飞将这些人关押了十余天,方加以审问,李宝自承其罪,请求岳飞释放其他人等,自己愿一死抵命。岳飞以为李宝是名勇士,遂命其重返故土,组织抗金义军。绍兴十年北伐战中,李宝连战连捷。待岳飞班师后,李宝受金将攻击,不得不再次率众南归,抵达楚州后被韩世忠收留。但他依旧想追随岳飞,于是截发恸哭,要求重新回归岳家军。岳飞回覆,同为国家杀敌,何分彼此,他才留到了韩世忠军中。这一留就留了二十年,直到完颜亮南侵,李宝才重新扬帆出海,将金军的战船堵截在唐岛,一场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南宋能够生存,实赖李宝之功。

“恭喜岳兄又得一员虎将。”吕祉上前一步,示意李宝起身,又责备道,“像你这样来投靠的,也真是少见。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抗金义军怎么的,尽扯着嗓门嚷嚷,还故意说出些气人的话。嘿,换个心胸狭窄的,怕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呢!”

李宝低下头,笑道:“吕相公说得是。不过,俺在北边的时候,就听见过岳相公的威名。那一丈情成天界宣扬,说岳相公是鄂州及时雨,有求必应。俺心里头着实有些不服,觉得那小白脸,呸呸,梁小哥是夸大其词。因此上这回归宋,特意来看望岳相公。”

“哼,我说按你这泼皮归宋的路线,应该,”本来想说韩相公,岳飞却觉得不合适,生生改道,“既然见了我,等朝廷受官,你该归谁便归谁吧。”

李宝闻言扑腾又跪下了,“既见了岳相公,宝又焉能再归旁的什么人!”

岳飞却摇摇头,笑道:“既然归宋,自然要听朝廷指挥。你若愿意随我,便安静等待朝廷划拨。不过,我问你话的时候,你为何一动不动,非等德老说破你的行踪,你才跪地参拜。由此可见,什么及时雨,都是你编出来的谎话。”

左一个及时雨右一个及时雨,吕祉听得有些魔怔,难不成《水浒》里面那位孝义黑三郎原来姓岳?

李宝却激动地连连摇头:“俺那会儿是在想,岳相公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俺的底细。这本领比俺强上了一百倍,哎,世上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人?一时想得入神,所以没有听见相公最后的问话。对了,岳相公到底是如何看穿的?”

岳飞一笑:“你也不必捧我,我若真那么厉害,第一眼见你便该知道了!”

李宝恭敬叉手道:“那不一样,俺特意用轿夫的身份做掩饰,一般人都不会怀疑俺的身份。岳相公还是厉害。”

“哎,你一口一个夸我厉害,是非得逼我透露这识人的秘密呀!也好,我就告诉你吧。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啊啊啊,求安慰

额,的确有专家说,宋江的人物形象有岳飞的影子

第191章 终章 燕云(21)

岳飞笑着望了李宝一眼,将目光投向更为辽远的天际,又转回头重新盯住李宝,一字一顿地说道:“在这位置上坐得久了,难免会夹了百倍的小心,纵使夜里躺在床上,也不能即刻入睡,先要回忆一遍日间做的事情,哪一处做的好又有哪一处做错了。若有错了的,便得立即改正,片刻不能耽误。这样一来二去,想得既多总算多少有些心得,于看人处世一道上,别的也还好,但凡是涉及行军打仗之类,虽不敢说明察秋毫,但鲜少有大的纰漏。所以李宝,你不开口倒还好,你一开口虽然是责备我的声气,我却立即知道了你实则对我是有所求,再看你衣着装扮谈吐举止,猜出你是义军便八九不离十了。至于说太行义军,则是因为你口音虽不是北话,个别词却夹杂了明显的北音,必是与梁兴他们有过接触,索性诈你一诈,不想你竟是默认了。”

岳飞说到此处,自觉如此心机有失赤诚君子之道,颇有几分尴尬地一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当时那句南朝也真是大胆,若非当时看破你的身份,我也断不会在你面前长篇大论,早就着人把你械送官府了。”

“哎,原来如此。怨不得岳相公当时拦住了那位大官人,俺还得多谢岳相公没有把俺送官了,否则真要是被当成奸细撵回兴仁府,俺这张老脸可就没处放了。梁小哥更得在俺面前卖弄,”李宝跺着脚,皱起眉,学着梁兴的口气道,“看呀,李哥,你还说嘴这回到南边要见识一遍花花河山,再跟那些个大将称兄道弟,这回可好,被人家绑回来了,还要让我搭救。李大寨主你呀,怕不是吃那长江里的鱼吃昏了头。”

李宝一个虬髯大汉,把梁兴那略带着冷峻的责备口气学得惟妙惟肖,岳云想起梁小哥俊美的容貌,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的李三哥,你是来之前见了梁小哥不成?还是跟他打过赌,非要来招惹岳相公?招惹也就罢了,你倒还把我也给牵扯进来了。哎,不说了,我这就草奏接着辞请防御使去。”岳云在去年已经因为庐州数战大捷,积功提为左武大夫、忠州防御使,这已经属于武官的第十三阶,算是跨过遥郡刺史,一跃进入了中级武官的行列。尤其这个左武大夫属于当时所谓“横行”的阶官,非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才能授予。正六品的官位于他20出头的年纪而言,不可谓不高,所以李宝适才话里话外都是影射岳云的位置乃是依靠父亲得来。这时岳云旧话重提,自然不可能真个请辞,却也算是对李宝的疑心做进一步的解释。

“应祥,你过来,到我这里来。”吕祉笑命道,“还嫌不热闹,戳在那里给你爹裹乱吗!”

岳云即刻应是,拉着李宝的手摇道,“李三哥,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鄂州的鱼是最鲜的,不过你跟着岳相公可一定不要贪吃,免得真昏了头。什么时候回去,记得替我向梁家哥哥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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