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置于角落的两张竹床已只剩了一张,床上床下铺天盖地皆是写满了字迹的碎纸。
——那纸中有的被酒液打湿已辨不明所写,有的尚能一认,“归离潭”三字分明可见,大约正是当初司徒凛调查之时呕心沥血所书,却终因此变被弃置一旁。
而方才被他摸索到的桌子上,除了几坛残酒粗瓷坛下,压着封泛黄的信。
只是,不知是因过了多人之手,还是因司徒凛事后又捏着它心绪翻涌,那信的纸张已被揉得极皱。唯一幸运的是,其上所书的八个字还算清晰。
――白泽君有难,归离潭。
这便是令凛兄身负污名,又心神不宁之信?
云濯心下生疑,忙将之细细打量一番,再抬眼时,却狠狠摇了摇头。
——司徒凛为人放荡不羁,字迹亦是龙飞凤舞的飘逸之体,而此信字迹为簪花小楷,细看之下颇有几分清秀意味,分明更像出自名女子之手,是那人万万模仿不来的。
什么凶案铁证,这分明是姜未信口雌黄的诬陷!
思量至此,他心内怒意顿起,回身欲再作打算,却闻一阵窸窣声响。
但见床边那摊“纸山”凌乱倒下一片,当中露出团绛紫色的身影,伸开只手来三两下将那些纸挥得七零八落,纷飞满天。
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自其后低吼道:“谁,谁让你们进来的!给我滚出去!出去!”
“凛兄?!”
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何人,云濯急忙上了前去,一把将那些纸张掀开,浓郁的酒气共潮湿纸张散发出的霉味扑面而来。
顾不上这些,他将下面仰躺着的那人拉起来:“你,你喝了多少酒?!”
“云,濯?”
被连拉带拽,半直起身子的人看清来人,终于眯着眼抬起头,惨淡烛光照于其上,看得云濯心下一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司徒凛。
印象中的司徒凛,永远那个是意气风发的紫衣少年,永远是那个胸有成竹站在他面前的小哥哥。不论是紫竹林中还是凌云会上,不论面对着钩蛇巨妖,还是冤魂厉鬼,他总能漫不经心摇着扇子,在剑走偏锋中轻描淡写着,将一切化险为夷。哪怕是做了件让全天下人都匪夷所思的荒谬事,遭了不解之人的耻笑,于那人而言,也犹能抚着平平笑得不羁又轻狂。
可现在呢?
几日不曾进食的身子轻得仿佛一触即溃,眼底的血丝也比一月前有增无减,眉间尽是憔悴的倦意,酒醉的薄红早剩褪得剩了淡淡印子,却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寂静须臾,他终抬起一双失了神采的红眸,苦笑着看向云濯:“是你,你此刻又来做什么?难道是来告诉我,外面有人要抓了我就地处置么?”
“我……”
云濯看着眼前人这副样子,只觉胸口闷闷作痛,忙伸手按住那人肩膀:“凛兄,那信不是出自你手,你更不是害死离兄的凶手,姜未信口胡诌泼你污水,你为何不去辩驳?”
字字入耳,司徒凛一声苦笑:“辩驳?不……”
他缓缓低下了头:“呵,辩驳什么?我就是害死师兄的罪人啊。”
以为他仍在顾自后悔,云濯急得直摇头:“凛兄,你还在为未能及时察觉鬼气之事内疚?那事其实我也……”
“不,不只是那件事。”
司徒凛惨淡地扯了扯嘴角:“直到他们从我师兄遗物中拿出那封信来,我方想起,师兄临走那日清晨,竟是来问过我要不要同行的。”
云濯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将言语反复咀嚼后,忽大惊失色。
良久,才又试探道:“那你……”
“那我为何没去呢?”
料到他未出口的话语,司徒凛机械地抬起头来,望向那扇方才被推开的窗户,半明半暗的光影投射在他脸上,一时竟教云濯辨不清表情。
他喃喃道:“我也想问自己,为何当时偏又要睡到日上三竿,偏又理直气壮说了句‘除妖那次我都陪你了,这次还能出什么乱子?’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呢?”
见人自怨自艾,云濯不知如何劝慰:“但,那信物终非你所盗。”
“那又怎样。”
渐渐沉浸于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又摇头道:“姜未并未说错,两次机会当前,我却始终未能挽回,纵那盗走信物之人非我,不也是害死师兄的罪人么?”
寂静须臾,司徒凛叹了口气,又不知想起什么而顾自道:“或许,或许当时清洛道长骂得不错,我于九淼,是个不省心的弟子,于师兄,更是个不成器的师弟……”
“不,不是这样的!”
面前之人心性沉颓,深陷懊悔中难以自拔,云濯一咬牙,只能再像归离潭前那日一样,环住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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