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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戴明月家的这一整晚,龚小亮都没能睡着,只是蜷着身子躺着,昏昏沉沉熬到天亮,他起来了,收拾好床铺,把戴明月给的大衣挂在椅子背后,提着装旧衣服的购物袋去了客厅。戴明月也已经起了,精神不错,看到龚小亮,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回进房间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他,说:“给你弄了份简历,照片还没贴,回头你找个照相的地方照一张,多印几张,往后肯定用得上。”

龚小亮没好意思要,往戴明月怀里推了推,戴明月顺势一把拽住他,把他拉进了浴室,还拿走了他手里的购物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先刷牙洗脸,我去弄点吃的,手抓饼吃吧?你看看还需要什么叫我啊。”

他转身就没影了,留下龚小亮一个人和浴室半身镜里映出的一个头发极短,蹙着眉毛,眼角微微下垂,眼神阴郁,嘴唇抿得很紧的年轻男人大眼瞪小眼。

洗漱台上,戴明月昨晚给龚小亮预备的洗漱用具边多了瓶还没开封的漱口水和一把新的剃须刀。龚小亮往外看了眼,浴室对面就是戴明月的卧室,门关着,过道上开了灯,厨房的方向传来细碎,不连贯的响动。龚小亮低头看手里的那份简历,姓名、出生年月都没错,学历写的是高中肄业,工作经验那一大栏里他那在监牢中度过的十年,被戴明月给安排去了“照顾病重的母亲”。

龚小亮把简历叠好,放进裤子口袋。他拿起了那把剃须刀。剃须刀的刀片锃亮,看上去十分锋利,龚小亮用指腹顺着刀口轻划了下,和他想得一样,刀片确实很锋利。他流血了。

他长长地舒出口气。世间清静了,但这静谧只留存了一瞬便被一股呼啸而过的风声赶跑了。龚小亮扭头一看,浴室的窗外堆了点雪,此时风刮得更厉害了,雪被吹开了,被卷走了。龚小亮打了个激灵,不再看了。他又去抚摸那刀口,这一回,逆着刀刃开口的方向。虽然它可能叫他受伤,害他流血,但他愿意亲近它,而雪,云,还有泡沫,那些看上去又轻又软,好像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的东西,它们不可触碰。

戴明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找工作也别在你们以前那片找了,去城西试试吧。”

这说话声离龚小亮很近。龚小亮回头一看,戴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浴室门口,正捧着杯子喝咖啡。

龚小亮把手背到了身后去,在裤子上擦了擦,拧开水龙头,刷牙洗脸。

戴明月还在和他说话:“那个计算机证你复印一份,附在简历后头吧。你要是编程好,很多公司都会要的,这是技术活儿,实打实看本事的,工作还是有的找的。”

用得上,有的找……

龚小亮的耳朵里猛地嗡嗡地响,戴明月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他全听不清了,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管点头,只管用冷水漱口,用冷水洗脸。

咖啡的味道在浴室里飘散了开来。

蓝姗也喝咖啡。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有种咖啡就叫蓝山咖啡,山是高山的山。

她说,小亮啊,你知道吗,日本京都有座山叫岚山,山岚的岚,岚就是山上起的雾,听说那里的枫叶在秋天时很美,游客可以坐火车上山,枫叶会伸进窗户来,好像一片红色的雾要来亲你。

蓝姗抹红色的口红,龚小亮忍不住亲了她。

龚小亮用毛巾捂住脸,用力擦干净脸上和眼角的水。他拧干了毛巾,把它挂在了毛巾架上。

戴明月已经走开了。他去了餐桌边继续喝那杯咖啡,吃荷包蛋和面包。他给龚小亮准备的手抓饼上也加了个蛋,他还给他准备了很多喝的,橙汁,豆浆,要是龚小亮想,他也可以喝他泡的咖啡。餐桌中间比昨晚多了个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腊梅。

戴明月说:“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忽然发现开花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地上掉了一枝,我给捡回来了。”

花树在牡丹不多见,鲜花更是稀有,蓝姗曾不止一次惊讶过,整个牡丹竟然只有两家花店!

她喜欢鲜花。宿舍的小桌上总有个花瓶,花瓶里总有两三枝花。冬天她爱玫瑰,春天就喜欢郁金香,夏天贪恋风信子的香味。龚小亮最受不了的就是风信子,一闻到,眼泪鼻涕齐齐下来,蓝姗每每都被他的哭相逗得前仰后合。她容易快乐,容易笑。她曾确确实实,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欢声笑过。

龚小亮默默吃手抓饼,囫囵吞下最后一口,喝了半杯豆浆,他赶紧收拾了,把碗筷杯子和水槽里的煎锅一并洗了。肥皂泡铺了浅浅一层,龚小亮打了个喷嚏。

洗洁精太香了。

戴明月没多久也吃完了,龚小亮一看他,把他拿进厨房的餐具抢了过去,戴明月要拿回来,可拗不过龚小亮,只好让他洗。他就在边上看着,笑着,什么也不说。

九点多时,他们出门了。戴明月开车,龚小亮还是坐在副驾驶座,还是抱着那只购物袋。戴明月问了声:“大衣不合身吧?”

龚小亮剥了剥指甲壳,低着头,低着声音说:“麻烦戴老师您了,谢谢您了。”

戴明月笑笑,没声了。

龚小亮的母亲在牡丹殡仪馆做杂工,殡仪馆在市郊,位置偏远。龚小亮的判罚下来后,父亲就和母亲离婚了,娘家的人也疏远了她,母亲一度无家可归,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殡仪馆的这份工作。关于母亲,龚小亮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母亲来探监时不常说自己的事,她挂在嘴边的只有一句话。

“在里面好好改造。”

起先母亲还会哭,抽泣着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读了高中,反而读坏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应该去读十九中?他要是去了职高,去学了挖煤,五年前他就能跟着他爸下矿了,虽然到了今时今日,他可能失业在家,每天靠香烟打法时间,靠酒精麻醉神经,隔三岔五和矿上的难兄难弟们聚在一起咒骂操蛋的煤老板,操蛋的空气,操蛋的牡丹。

现在呢,他有什么资格怨这个怪那个?他才是应该被怨恨被责怪的那个人。他是杀人犯,他毁了多少人的生活,蓝姗的,戴明月的,他父亲的,他母亲的……

他是十九中的丑闻,母亲背着的一个包袱,他是扎在他自己身上的一根刺。

龚小亮深吸了口气,牢牢握紧双手。戴明月这时说:“牡丹不少人都跑深圳去了。”

“暂时找不到也别气馁,来日方长,不着急。”

他打开了话匣子,说个没完:“要是没地方住,住我那儿也行,你意思意思给个几十块房租就行了,就是我没法包吃饭,中午和晚上都在学校食堂吃,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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