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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小亮喘不上气,拨开人群逃似的跑出了殡仪馆,他看到对面一辆公车开进车站,跑过去就跳上了车。

公车开往市区方向,终点站就在城东火车站南广场,半途,龚小亮想下车,走到后门往外一看,街上的人比车上的人多多了,这辆公车一路走走停停,上上下下,车上最多的时候也就只有五个人。龚小亮还是回到了座位上去坐好了。他选的是车尾最角落的位置,既不靠近窗,也不靠近门,车上挺暖和,只是味道够呛,好几种说不清的酸臭气味混杂在一起,扶手上湿气很重,龚小亮抓了会儿就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手心还在出汗还是扶手上的湿气濡湿了他的手。经过新时代广场时上来了不少人,一双又一双靴子踩着好像从未清扫过的,铺满了过道的碎盐粒,咔咔作响。周末了,那几座大型商场包围下的新时代广场人头攒动,可能整座牡丹的人都聚集到了这里来。车上的人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都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龚小亮在公车上又躲了两站才下车。

其实他已经很靠近火车站了,随意一扫就望见了那标志性的钟楼,再一张望,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片居民区,每幢约莫只有六层高的十来栋小楼几根木柴似的杵在那里,外墙斑驳,仿佛穿了一身打满了补丁的树衣。牡丹的阴云盘踞在这些矮楼的楼顶。

龚小亮一看路牌,春水街。没错了,那些木柴旧楼就是春水街上的牡丹第一煤矿职工宿舍。他曾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他和母亲撒了谎,哪儿有什么老同学,老朋友会约他呢,他读书时人缘确实不赖,但是和谁都没有深交。有一阵,龚小亮打从心底厌恶同班的那些同学们,他们在牡丹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级读书,可他们脑袋里想的就只有哪里的大学包分配,哪个专业最好找工作,他听过同班同学中最远大的理想是要去大连学国际贸易。他固执地认为他的这些同学们没有理想,因而也不愿意和他们有过多的交往,他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他的梦想就是离开牡丹,离开东北,去更大的世界,他要证明给自己的父亲看,不仅铲子能挖来钱,读书更能赚钱,他还要让母亲过上优渥的生活,他还要风光地参加每一年的同学聚会,他要拥有同辈人中最丰富的学识,最广的见闻,最强健的体魄。他要成为一个最受尊敬和推崇的人。

他太想做班级里,学校里,甚至整个牡丹都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了。他一度认为他成为了——一个美丽的,大城市来的女老师倾心于他,难道不足以让他成为独一无二吗?

但他不是。

他不是蓝姗的独一无二。在“爱”这件事上,怎么可能有独一无二?有的是念念不忘的前任,有的是跃跃欲试的后来者。爱时不仅只有快乐,还有憎恨,混在一起交织成疯狂。他从前不懂,现在懂了,爱也像一件两面穿的外套,一面是纯净的白,一面是混沌的黑。

他不想再穿这件外套了。它太沉重了。

他在牡丹的老朋友或许只有这条春水街了。他每个月都要去发哥理发店理发,老板就叫发哥,酷爱周润发,一台十一寸小电视成天播盗版的《英雄本色》,隔壁牡丹饺子馆的老板娘最爱抓一把香瓜子来这里串门,每个周末,他父亲会带他和母亲去花花酒店吃上一顿,他们店里的招牌菜是东北乱炖,他喜欢吃里头的土豆,再往里走还有卖水果的孙四眼,一家老小都戴玻璃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一家子都有气管炎,遗传的,不能下矿,就开了个水果店专卖山东亲戚果场里产的大苹果,大樱桃。边上呢还有顾老五开的杂货铺子,孙四眼有气管炎,顾老五得的是妻管严,瘦豆荚似的顾老五买了个朝鲜来的虎老婆,这个朝鲜女人从前在朝鲜当炮兵,胳膊比顾老五的大腿还粗,人人见了都说这姑娘在朝鲜肯定是大户人家,也忒壮实了!

龚小亮早上上学,顾老五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到铺子外教训,她讲的是朝鲜话,龚小亮听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顾老五听不听得懂,反正他只顾着倒抽气嘶嘶地喊疼,到了傍晚,龚小亮放学回来了,顾老五还在被老婆教训,这时他往往是蹲在店门口,捧着饭碗呼噜呼噜吃面疙瘩,他老婆呢,单手叉腰,嘴里叽里咕噜,另一只手时不时推顾老五的脑袋一下,顾老五自岿然不动,一瞅龚小亮,笑着抬起筷子和他打招呼。

“亮啊!回来了啊!今天又考了第一名了吧?”

龚小亮嗤之以鼻:“哪儿的学校成天考试啊!”

他推着自行车昂首挺胸地从顾老五的杂货铺前走过。

现在,发哥理发店成了佳人发廊,玻璃移门上的周润发海报倒还贴着,他脖子上的那条白围巾已经戴得发灰了。牡丹饺子馆关门了,铺面空着,花花酒店还在,门口就挂着菜单,麻辣烫,鱼香肉丝,上海糖肘子,酸菜鱼米线,欢迎新老顾客惠顾!左右也不见玻璃瓶底厚的眼镜,倒是顾老五的杂货铺还在,铺头更大了,名字改成了便民超市,里头灯火透亮。

龚小亮停在超市门口,他从前爱来这里买铅笔,买笔记本,买杂志,这儿是整片牡丹唯一能买到《中国国家地理》的地方。后来,他会来这里买《故事会》。

超市里还卖笔记本,还卖杂志,没有国家地理了,多了漫画书,偶像写真书,《故事会》还有,挨着本《青年文摘》。超市里还有卖彩票和卖白酒的柜台,一个年轻女孩儿正坐在彩票机前头仰着脖子看摆在高处的电视。她手里拿着个遥控器,不停换台。

龚小亮扫了她一眼,那女孩儿也看了看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看她的电视,换她的台。龚小亮转过身,摸摸鼻子,又转回去,走过去要了张彩票。

机器正出票,一个年轻男人从超市的一扇小门里捧着冒热气的饭碗走了出来。他吧唧吧唧吃饭,目光一高,和龚小亮看到了一块儿。年轻男人作了个吞咽的动作,眼睛大了一圈,手里的筷子举高了才要喊什么,龚小亮拍了张二十块钱在桌上,拿了彩票就走了。

“给多了!”一把男声喊道。龚小亮抱住胳膊,头也不回。

“龚小亮?是龚小亮吧?你给多了!”

龚小亮的心跳得飞快,老同学,老同学……还真让他遇到了个老同学!名字叫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好像姓王,还是姓李,高一的时候同过班,高二的时候这个老同学分去了理科班。这个老同学好像还在嚷嚷着什么,是在和那个卖彩票女孩儿说话吗?说的好像是:“他你都不知道啊?龚小亮啊!就是把那个女老师咔嚓了的那个!”

龚小亮脚下也走得飞快,遇上个三岔路口,急急往右转了进去,他迎面就撞到了个人,也不敢抬头看,道着歉只顾埋头往前走,他只想快些走出别人的视线,快些走到个没人的地方去,只听咚一声,龚小亮的脑袋一痛,他摸着额头停下了,抬眼一看,他这不管不顾地,一头装在了一堵墙上。这墙好高,墙后头还传来说话的声音,龚小亮仰起脖子又看了看,挡在他面前的原来是座教堂,那红色的砖墙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他,而教堂顶端的十字架仿佛是铁铸的,发黑,很沉,仿佛马上要掉下来砸在他身上。

不远处,周日朝鲜语礼拜的灯箱教堂的入门口闪闪发光。

一个人从教堂里走出来了,他的面貌凶悍,脸上一道瘌疤,从眉骨劈到嘴唇,但他的神情十分从容,他看到龚小亮,朝他点了点头。

龚小亮抓着自己冰冷的双手,走进了教堂。

这是间简陋的教堂,一眼就能望尽,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画像,看上去像是粗劣的印刷制品,教堂的穹顶上也没有太多的装饰,只吊下来一个木头的耶稣,半圆形的讲台上有台钢琴,一名少年正在弹琴,他大约是个新手,弹得磕磕绊绊的。零星的几个信徒散落在长椅上双手作祈祷状,默默吟诵着什么。入门的地方点了些蜡烛,还有一小盆圣水。耶稣像下头也能看到烛火,那里点着的蜡烛更多一些,烛光映出耶稣肋骨的阴影。

龚小亮看到了设在角落的忏悔室。一个女人挎着提包从里面出来了,她的神色略显紧张,但双手和步态都很松弛,她在自己胸前划了划十字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龚小亮走过去,钻进了忏悔室,坐下了。

立即有人说话了。

“我的孩子。”那人说,声音苍老。

“神父,”龚小亮看着那镂空的隔板,他看到许多格纹落在一张明显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他看着那些格纹,继续说道:“我杀过人。我杀了她,还有她的孩子,我不知道她怀孕了,我不知道……”

神父回应了,他说道:“神已经听到了你的坦白,他会对你做出应有的安排。”

龚小亮说:“我想过去死。杀人偿命,我应该去死。但是我死了,我妈妈怎么办?我爸妈离婚了,我妈妈一个人……所以我还得活着,还是得活着,但是,但是活着,意识到我还在呼吸,还有生命……我杀了人,但我还活着这件事,一想到这件事我就没有办法原谅我自己。”

“我杀了我爱的人。我爱她,我爱她,但我杀了她。”

“我害怕。”

一个笑容都让他害怕,一句问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点关切就让他手脚发麻。

戴明月让他如坠冰窟,如入火海。

他像一整座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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