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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宿命……占卜师说话似乎都那样藏头露尾,司空骞一再追问,封春衣却不再多说一个字。只有后来他几乎失控,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时,封春衣说:“是我多年前,错说了话,才致使如今局面。是我对不住你家。”她顿了片刻,又好意提醒道:“你日后……小心些你身边的……”她大约是只能说到这地步了,这一句未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甚至呛出了血沫。

锦胥与孟容光是金缕殿的人,林锦秋是续竹山庄的人。金缕殿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豢养真魔的行径更是令人不齿,司空骞带着折枝教精锐一举捣毁金缕殿总殿后,一把火烧了那污秽之地。不管金缕殿从他家抢了什么,多半也付之一炬了。这么看来,裘霜质倒是学了些他的手段。他又灌了自己两口酒,想到林锦秋。锦胥说那个男人是续竹山庄林锦秋时,他本是不信的。他娘与林道初有同门之谊,两家向来交好,续竹山庄初立时,他娘为此付出许多心血——这也是他爹说的。那时他娘常常不着家,他又小,总吵闹着要娘亲,爹便哄着他,又说那地方对他娘亲的重要性。他也怀疑过整个续竹山庄,可林道初来吊唁他爹娘时失声痛哭的模样不假,就算图谋他家的什么,也不至于蠢到要亲儿子前去。后来暗中调查一番,亦没发现什么不妥,司空骞便认为那或许是林锦秋与金缕殿同流合污,和续竹山庄没关系。除此之外,他也许还是想保留一些,能证明那些美好过往,证明爹娘曾存活于世的痕迹。一切尚在时,他只以为是寻常,失去了,方觉痛悔,恨不能从头珍惜一点一滴。

司空骞跃下屋檐,将喝空的酒坛丢到一边,烈酒壮了他的胆气,让他决心去直面温灵隽。今日之后,他会送温灵隽去折枝教,叫人妥妥当当地将他护送回白垣。去幽歌最多七八日路程,这也是他与他最后的相处了。

温灵隽正在房中用午餐,司空骞推门而入,温灵隽抬头便笑了,问他吃没吃饭,要不要和他一起。眼前人的身份从白鸢变成了温灵隽,司空骞再看到他,也从那张已长开的脸上寻到了愈多与小时候的相似之处。那笑起来腼腆抿着的唇角弧度,与少时一模一样,他此前怎么从未发现呢?

温灵隽看着他,笑容淡了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怎么了?”

司空骞在内心沉沉叹了口气,喊他:“小隽。”

瓷勺“哐当”碰在碗壁,蛋花汤洒了一桌。温灵隽仓皇起身,不知所措。

司空骞将那一口气叹出声,走过去拿起桌上的净巾擦去他流到身上的汤汁。温灵隽僵了一下,蓦地从司空骞手里夺过毛巾,粗鲁地用力擦着衣服。他退开两步,小声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

剥开那一个虚假的名字,温灵隽全然暴露在司空骞眼前。他变得心虚又没底气,回想起此前自己所做种种,愈发觉得羞涩不安。他以为自己已长大成人,然而只一个称呼,便又将他打回了原形。他像做错事的小孩,被揭穿后,只能垂着脑袋,等着挨罚。

七年前他们共处的时间不长,却都刻骨铭心。那段回忆对彼此的意义又不相同,但他们都反复回想过那段时光,于温灵隽,那是他第一次遇到那样一个令他心向往之的人,那段时光快活、美妙,无限接近他的理想;于司空骞,那样放肆欢乐、豪情逸致的代价,是家破人亡。彼时多畅快,回想起来便多罪恶。

揭破白鸢的真实身份,也意味着白鸢这个形象破灭。他不再是寡淡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空骞身后,温顺的,乖巧的,让司空骞曾有可笑的错觉——“来报恩的小兽”。白鸢不是一个萍水相逢却善良到近乎伟大的人,他对他的爱恋也并非病态,甚至不出于对司空骞的怜悯,更不是为了讨好他,以乞得离开的机会。那是纯纯粹粹的崇拜与向往,因此而对他依顺恋慕,从七年前延续至今,单纯、固执、不可思议。“骞哥哥,我想成为跟你一样的人,我喜欢你。”他记得那句话,记得那天的风、阳光、草叶簌簌。斗转星移,他早就不是那个他想成为的人,温灵隽却好像从未改变。

他们曾在惊鸿城扮演过侠客——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其实做的都是些小事,说是“扮演”,是因为见识过真正江湖后,发觉那都是过家家般的玩意儿。惊鸿城的“恶人”总被他们轻易喝退,怕的不是他们,是他们背后的渡星门。没有了那样有力的支撑,温灵隽也会被随意丢给一个轻易就能将他置于死地的人。如果他真的悄无声息死在那间密室,有谁在乎呢?十数年后,家人的悲痛也会消散,他不过是又一个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所吞噬的愚蠢少年。

想到这一点,司空骞忽然又庆幸那一点荒唐的宿命来。

两人沉默相持许久,心中都涌动着思绪,他们都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对话。他们曾是兄长与幼弟,也曾在床笫间情人般抵死缠绵。兄友弟恭犹在昨日,心中情动又覆水难收。

良久,司空骞才率先开口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温灵隽眼圈红了红,“你都没认出我来。”他的语气三分嗔怪七分委屈,司空骞却不接他的茬,他只好觑着司空骞的神色,犹犹豫豫试探地又补了一句,“我想跟在你身边。而且,你不知道我是谁,也对我很好。跟对……小时候的我,不一样的好。”

“你觉得我对你好?”

温灵隽点了点头,数着他们在一起这些日子的琐碎小事:帮他穿衣束发、上药包扎;怕他再跌落下马,就让他和他共乘一匹,反复叮嘱他搂紧他的腰;出露浮山谷时,他体力不支,司空骞背了他一路;下雨时,把唯一的蓑衣斗笠给了他,即便如此,他还是被淋得发了烧,都是司空骞一路悉心照顾……

司空骞听不下去了,他伸手捉过他的左手腕,那只手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还能透出些许殷红血迹,足见伤口严重。司空骞盯着温灵隽的眼睛,问他:“疼吗?”

疼。可温灵隽却结结巴巴地说:“还、还好。”

司空骞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他再说话就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在多恨山上的时候不疼吗?药不苦吗?身体不难受吗?我对你好?我对你好就应该一清醒就放你离开,而不是让你跟在我身边,一边假惺惺对你温柔,一边喝你的血上你的床!”

温灵隽小心翼翼道:“不是假的,我能感觉到。你别生气了呀……”

司空骞语气生硬,“我没生你的气。”

温灵隽顿了顿,慢慢抿唇浅浅一笑,“我知道。我是说,不要生自己的气。我知道你是很好的,我都没有生你的气呢。这点疼等伤口愈合以后就好了,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等我身体好点,你教我练剑吧。你的那套剑法那么好看,我一直记着,还梦到了好几次。”

司空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慢慢松开手,说:“好。”

温灵隽始终注意着他的情绪,见这事应当便算是过去了,他又大着胆子喊出了少时的称呼:“骞哥哥。”他张开手臂,往前迎了两步。

司空骞将他抱了满怀,手扣着他后脑勺,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他带着一丝歉疚,慨叹道:“长大了。”

温灵隽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饭,司空骞点了头。

吃到一半,他觉得还是要和温灵隽讲一下之后的安排。便跟他说,今日酉时他要帮沈公子做一件事,做完后就可以送他回家。

“那你的病怎么办?”

司空骞笑了笑,把仙云堕的事说了,然后又半真半假地说,沈寄傲知道哪有仙云堕,叫人去寻了,有了仙云堕,就不用盯着他一人要血了。

温灵隽咬着筷子“哦”了声,“那你是不是不能送我到家啊?时间怎么算都不够。”

司空骞道:“我会派人送你。”

见温灵隽神色悒悒,他又撒了句谎,“等药做好了,我就去找你。”

酉时。

绪风带着司空骞离开沈府,穿过街巷,在一家院墙外停住。他把自己的佩剑扔给司空骞,示意就是这家。司空骞拿到手,才发现绪风的剑穗上居然编着个小铃铛。和沈府侍女身上的很相似,只是因为编在穗子里,所以不响。他掂了两下剑,翻墙而入。

看起来只是普通人家,不知道怎么跟沈府结了怨。司空骞阻止自己观察更多、想更多,他来杀人,换一个带走温灵隽、同时能让自己以最好的状态去报仇雪恨的机会。这家人即便无辜,他也不能留情。这事儿要是告诉十七岁的司空骞,他必然会跳脚说不可能,怎么能不同沈府搏一搏呢?不搏怎么知道没机会?怎么能滥杀无辜?可七年岁月,无数经历告诉司空骞,有很多东西,经不起那么一搏。一搏就没了。

他小心挑开`房门,里头隐约传来人说笑的声音。这家人正在吃饭,谈的是儿子去武馆修学的事,期间母亲似乎想到什么,叹了一声,不知道囡囡现在过得如何。司空骞屏息听着,来往脚步沉重虚浮,谈话气息平常,都不像修行之人。

他的心沉了沉。如果这家人真的无辜,沈寄傲意图何在?作弄他玩吗?可旁的不论,沈寄傲说话通常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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