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曼脸上泛起红晕。他和维瓦尔第在纪念品商店的收银台前坐下。拉着维瓦尔第的手,泰勒曼说,“安东尼奥,你不会相信在决定我成为今天坐在你面前的这个泰勒曼的因素中,有多少都是机缘巧合。所有我的传记都几乎以我按照母亲的指示,去莱//比//锡就读法//律专业说起:那是1701年的夏天,我心灰意冷地怀着成为一名律//师的心态去上大学……从我的家乡Magdeburg/马格德堡到莱//比//锡旅途很长,于是我决定歇脚几天。我选择了小镇哈雷为落脚点。”
“然后?”维瓦尔第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遇到了他。”
俄耳普斯
时间回到三个世纪之前的1701年,我们的主人公还尚在人世的时候。
德//国萨克森-安哈尔特州,哈雷(或译哈勒)。
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一位未来大有前途的律师,正拖着行李走在哈雷雨后泥泞的道路上。他的行李非常轻便,他的年纪正风华正茂,他的未来光明一片,可是他的步履格外沉重。轻便的行李,这真的是太轻了!这是不能承受的轻,因为他生命的几乎全部,就和这行李被削减的重量一样,永远地被封存在遥远的马格德堡老宅阴湿的地下室里,母亲沉默的面容如铅块一样黑漆漆地压在那被抛弃的事物之上——那是这个孩子关于音乐的所有书籍、乐器、曲谱……关于音乐的一切。
泰勒曼几乎在和母亲的抗争中失去了全部希望,但他还是侥幸地,偷偷在行李箱中夹着一份自己为诗篇第六篇创作的宗教音乐,用“社会完全不能接受的前卫风格写成”。然而,随着距离莱比锡大学法//律系每近一步,泰勒曼都越发觉得自己这份破烂不堪的小作品充满讽刺。他唯一的好友,音乐,已经死去了!可是这个愚昧的孩子不忍相信好友已死,固执地把他的尸体安放在身边,甚至不顾腐烂的恶臭与遍布的蛆虫爬到自己的身上。
他不断地劝说(催眠)自己接受命运,自己必然永远离去自己所爱的命运,以至于有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在美好地畅想作为一个律//师的他,是如何拥有体面的社交圈子,美满的家庭,光鲜的房子……然而当这美好的愿景一占据他的脑海,一个黑暗的小念头就突突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这个念头大声斥责,为何他如此软弱竟然同意了母亲的安排,为何他不抵抗甚至欺骗……!
这两种思绪如疾风骤雨一般在这个可怜的少年的脑海里呼啸着,让他完全心神不宁,连身体也失去了力气。在马车上颠簸了几天之后,泰勒曼几乎近于崩溃,他恳求马车夫把自己放在途中歇脚一周,这才来到了哈雷小镇做短暂停留。
来到临时下脚的旅店,泰勒曼机械地填了登记表交了钱,面无表情地和旅店老板寒暄了几句,像个发条玩偶般,踏上楼梯打开房门放下行李关上房门坐在床上看着地板。哈雷距离莱比锡不过30公里。泰勒曼目光无神地看着死气沉沉的地板,仿佛一下看透了这30公里,看到了他同样死气沉沉的未来。如此可笑可悲,一个连自己所爱都不能坚持的人,一个向物质名利低头的人……
泰勒曼的目光扫向了他的行李箱。他能感受到里面那个隐蔽的自己的小小的作品……那几页乐谱犹若一只微小的甲虫,睁着黑曜石般的圆眼睛,窥探着主人。此时此刻,并非是自己音乐的创造,而是诗篇内容本身,深深地折磨着年轻的泰勒曼,在他脆弱几乎要崩溃的脑海里不厌其烦地回荡,几近疯狂地诉求。诗篇第六,那是大卫之诗,绝望者的哀号。
“耶和华啊,求您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也不要在烈怒中惩罚我!
耶和华啊,求您可怜我,因为我软弱。
耶和华啊,求您医治我,因为我的骨头发战。”
“耶和华啊,您要到几时才救我呢?”!
当大卫的悲号轮回呼啸、直至在脑中轰然炸开时,泰勒曼猛然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哈雷歌剧院门口对面小广场的椅子上,时间已然是午后了。可怜的年轻人不知自己为何来这里,如何来这里,在这里待了多久,接着又要去做什么。只是忽然的一个激灵,把他从无知无觉的混沌中惊醒,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但一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又恨不得重新回到之前的白日梦中。他责怪自己,一定是自己内心深处被扑灭的音乐之火的灰烬里,哪里还有一个苟延残喘的火星,让他不由自主地来到和音乐有关的地方……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犹如巫医般催眠着自己,现在的泰勒曼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泰勒曼——他唾弃音乐,他一心一意并且壮志满怀要成为一名律//师。是的,有那么一瞬间他相信自己已经完全背弃音乐了!于是泰勒曼背过身去把头埋在交叉的手里,不顾歌剧院刚散场的熙熙攘攘人流,固执地冷漠地坐在那里。
“呦,这位爷,敢情您也不喜欢今天上演的剧?”忽然身边响起一个令人生厌的声音。泰勒曼一点不对这种只是因为碰巧坐在同一个公共长椅上吃饱撑了没事做就开始搭讪的人感冒。泰勒曼依旧弯着身,旁边那个操着浓重哈雷本地口音的孩子装腔作势的声音还是没有消失,“现在德//国人的品味就和他们看的剧一样,每况愈下,简直无药可医。除非拿点外国血液搞全身换血,否则几百年之后德//国艺术还是土里吧叽的泡菜香肠味。”
如果泰勒曼还是过去那个心迷音乐的泰勒曼,他一定会有他乡遇知音的感受,因为此评论虽语言粗鲁,但却少见地道出他的心声;但是现在他是以后大有作为的法//律学生泰勒曼,他才不会为这些奇淫技巧所唬弄,他的时间如此宝贵,必须要贡献给最有意义的法//律事业。泰勒曼抬起头,准备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礼貌的乡下孩子白一眼就走;他的脑海已经大概描绘出那孩子的样子:一脸不屑晒得黝黑红脖子一身脏兮兮蹬着草鞋。
现在泰勒曼转过头看着这个刚刚口出狂言的孩子。他发现他的推测只有第一点是对的。其他的,他现在觉得似乎用来描绘自己更恰当,因为眼前的这个少年,仿佛就是俄耳普斯(Orpheus)降临人世。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浓眉大眼,五官如古典时代的石雕般清晰端正,浓密卷曲的中分长发刚及肩部。他不屑地瞥着眼,盘着手,翘起的腿不耐烦地晃着。
泰勒曼不住在心中为这陌生孩子叹息,长得一表人才,可惜竟有着如此恶劣的性情。天生的防备心理(不如评论为自恋更为恰当)在这个准法//律系少年的心中浮现起来:“自己年幼时,邻居们是因为自己长得漂亮才会不顾自己的演奏水平低下,而依然追捧他的演奏”这是他的出发点(引号内内容出自罗曼罗兰,作者注);于是,即使现在进入青春期的他越来越长得泯然众人,眼前的这个哈雷男孩肯定也是因为自己长得美丽而且一脸老实好人的样子而贸然挑衅的。况且这个哈雷小子还在抖腿……泰勒曼记得母亲以前曾经提到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暗示。
“我确实对如今的德语歌剧感到厌倦,我非常赞同您借鉴外//国音乐改善我//国音乐的想法。实在抱歉,本人有事在身,先行离开。”泰勒曼严肃地说,一边掸掸衣袖准备离开。
“啧啧,”坏脾气的俄耳甫斯忽然来了兴趣,“难得我看到一位没有被狭隘的爱//国//主//义蒙蔽的艺术爱好者——什么样的外//国音乐可以改善德//国音乐,我愿意听听您的高见?”
“法国音乐。”泰勒曼言简意赅地回答道,他不愿意再和这个陌生小子多说。然而眼前的孩子却狂笑了起来,“什么?法国!这真是一个非常新颖的答案!啧啧,可我得承认,我喜欢你的怪答案!但若是我,我会回答意大利……凡夫庶子很难看到这一点,不过你很有这方面天赋,愿意和我来切磋一晚么……?”
哈雷少年翘起的二郎腿摆动着,踢到了泰勒曼的长筒袜。泰勒曼冷冰冰地回复道,“先生,请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语言和下流的动作侮辱我。恕不奉陪,我实在无法与如此鄙陋之人对话。”
若是普通人此时都自讨没趣地悻悻离开,但这个古怪的哈雷少年反而狂怒了起来。“什么!外乡人,您竟敢称呼我为‘鄙陋之人’?!您去问问这个镇上的人,哪个人看到我不会尊敬几分,哪个人会如此奚落我?我,虽然年纪尚轻如今仅16岁有余,但13岁就在腓特烈一世大帝面前演奏键盘乐的人如今世上可有第二个!意大利作曲家波农契尼先生都对我尊敬有加,而你又算什么!”
在这生厌的狂妄怨气的袭击之下,泰勒曼反而愣住了。他停住脚步。对于音乐以及一切有关事物如此敏感的他知道,这孩子并非在胡言乱语!几年之前,泰勒曼就听闻哈雷有一位神童自学成才,他的管风琴演奏深深打动萨克森 - 魏森费尔斯公爵约翰阿道夫一世(Johann Adolf I, Duke of Saxe-Weissenfels),使得公爵决意资助那位年幼的音乐天才学习音乐。之后,这位神童得以师从哈雷著名的管风琴家Friedrich Wilhelm Zachow学习一位未来音乐家所渴望的一切:和声,对位,乐谱分析,管风琴,双簧管,小提琴,大键琴……之后,他应邀在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面前演奏……这一切都是如此光明正大,顺理成章——而自己,虽早来这世上几年,却是瞒着家人偷偷摸摸地求着老师教他音乐,更不要说来自上层社会的欣赏,那简直是妄想与痴人说梦。当年听闻哈雷神童的种种情怀又涌向泰勒曼心头,他还记得那时自己是多么地嫉妒,悲伤,心有不甘。可是现在,为何偏偏这个让他如此烦恼的传说中的神童又莫名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出现在一个即将永远抛弃音乐的他面前!
泰勒曼感到头晕目眩,陈年往事和新近的愁苦,二者的伤疤一下子都被揭开,对于音乐的欲望又喷涌出来。上天!请在我即将永远离开音乐的最后几日里,再让我品尝一下音乐的滋味吧!即使它是毒//药,我也愿意为此受苦!
“非常抱歉。”泰勒曼尽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对不起刚才我有些许冒犯。您出众的经历我多年前即有耳闻,今日能够见到在马格德堡公国音乐界赫赫有名的年轻的亨德尔先生,我非常荣幸。”
“什么?!”这会是这位哈雷少年非常惊异,“来自外乡的年轻的先生,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早年的名气您依然记忆犹新!亨德尔在此非常感动!在下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亨德尔,马格德堡公国哈雷人士,敢问先生来自何方,姓甚名谁?”
“不敢当,”泰勒曼激动而害羞,“我也叫格奥尔格……”
“格奥尔格!又是一个格奥尔格!”亨德尔吼了起来,“我就知道我父母给我起了一个这么烂大街的名字!——对不起,请继续。”
被亨德尔一吼,泰勒曼更紧张了,“我……我来自首府马格德堡, 20岁,男性,即将前往莱比锡的莱比锡大学修读学士学位……”
“得了得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男的,”亨德尔不耐烦地说,“——马格德堡!你来自首府马格德堡!”忽然他惊叫起来,其变化之快让泰勒曼吓了一跳,“马格德堡!那里有一位我一直非常渴望结识的少年音乐家,这位年轻的先生您可否知道?当我13岁不过仍只能如猴子学戏依葫芦画瓢地弹奏大键琴的时候,他12岁就创作了他的第一部歌剧——关于伟大的波//兰王Sigismundus!歌剧,这是我最为神往的艺术形式,而那位年轻人,如此轻易地……”
亨德尔还在用慷慨激昂的语气表述他愿意见到那位只是有所耳闻的音乐神童同伴,而泰勒曼已经在听到Sigismundus这个词后如此激动,以至于亨德尔后来说了什么他完全不自知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Sigismundus,不知道那位12岁创作歌剧的孩子!泰勒曼控制不住,泪水涌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直羡慕渴望遇到的那个哈雷孩子,今天就这么巧合亲身遇到,并且他竟然也渴望遇到自己……!
“这位12岁就创作歌剧的作曲新星叫做泰勒曼,先生您知道他么?”亨德尔回过神来看看马格德堡的来客,却发现后者已经泪流满面,忙着用衣襟掩面……“先生您怎么了?敢情我的措辞如此具有感染力?”
“不不不,亨德尔先生!”泰勒曼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在我的余生中,我会永远铭记这奇迹的一天!我就是您口中那位Sigismundus的作者,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
亨德尔大吼了一声。他紧紧抓住泰勒曼的胳膊,力道让人发疼。“哈利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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