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担心。我可以肯定他会买很多不健康的食物回来,”维瓦尔第绝望地说,“尤其是他和塞巴斯蒂安一起出去购物。”
泰勒曼一脸扭曲,不过很快他选择还是继续讲述当年他的忧虑。“当年的我非常怀疑,是否名利已经永远改变了我们。我们不可能是那年亲密无间两小无猜的少年,也不可能回去了。一切的交往变得礼节与程式化。他在英吉利海峡那端的形象,也随着各类矛盾冲突和有关于他个人古怪个性的传言,在迷雾中越发模糊…… ……”
或许之前由于马特森的一些作为,泰勒曼难免对于这位他与亨德尔的共同好友有些意见。然而1724年,感谢马特森,泰勒曼和亨德尔用一种独特的方式重新取得了联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哈雷,那时两人完全信任对方,毫无猜忌……
这种方式就是歌剧的改编。
1724年,当泰勒曼费尽心思终于在汉堡歌剧市场与Keiser的争夺战中获胜,取得市场的他并没有急于上演自己的歌剧,而是主要上演亨德尔的歌剧。在马特森的协助改编下,亨德尔的歌剧伦敦首演一完,泰勒曼紧接其后就在汉堡上演。亨德尔也没有忘记报答他少年时期的伙伴。泰勒曼的餐桌音乐还没有出版,亨德尔就抢先预订了一本。之后,他迅速地在自己的歌剧Belshazzar里借鉴了泰勒曼的餐桌音乐。相比而言,巴赫很久以后才购买了泰勒曼的一本餐桌音乐,当然也借鉴了一下。(援引自Richard Petzoldt, Georg Philipp Telemann (biography), 1974)
亨德尔的改编技巧是与巴赫截然不同的。当巴赫面对维瓦尔第的一首协奏曲时,他保持了原作的完整无缺,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一小节一小节地,添加上和声的厚度与对位的灵动。亨德尔则不是这样,他或是取此处的几小节、或是另一处的几行通奏低音,甚至在各个作曲家、不同作品间信手捏来;即使当亨德尔使用较长的引用时,他也会赋予它新鲜的目的与形态,转化为全新的创作。我们或许可以这么说,当维瓦尔第为巴赫呈现一个蛋时,巴赫将它变为了一个复活节彩蛋;而亨德尔则是将各式纤维编织成了繁复的织锦。(援引自E.T. Harris, George Frideric Handel: A Life with Friends, Making and collecting 1738-1750)
参孙
“说来让人唏嘘不已,亨德尔和我虽然表面上性格形同水火,但到底我们是同病相怜。早年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充满着相似的问题:法//律还是音乐,面包还是热情。晚年,当我们走过或多或少交织或分离的人生轨迹后,我们再一次被相似的问题所困扰,这一次我们在书信中隔海相望。”
“这一次的问题,与其说是健康状况下降,不如说是孤独。艺术家都是天性孤独,甚至有些反社会的,”泰勒曼说,“这一点,安东尼奥同意么?”
维瓦尔第点点头,“有的时候,与其说我们使用我们敏感的内心编织音乐,不如说我们同时也在用我们的音乐保护我们自己。”
“音乐给予我们希望、爱与和平。“泰勒曼接过话茬,“这么多个世纪来,它一直治愈着人们的内心。然而,有的时候,音乐的力量终究还是有限的。请不要嫌弃我啰嗦,但是恐怕我即将老生重谈,讲诉我和亨德尔是如何晚年痴迷花卉与园艺,又在薄薄的信纸上分享我们仅有的慰藉,互相安慰的。”
“菲利普,你大可不必担心。”维瓦尔第说,“如果一个作曲家一生仅仅热爱音乐,仅仅只有音乐,那么他该是如何浅薄! 我知道你们对于花卉的热爱,”他说着环顾四周,“今早我和塞巴斯蒂安来到你的故居门口就看到了几簇秋海棠与郁金香,更不要提这个博物馆被你重新接手后发生的巨大改变:你们增加了如此多的室内花卉陈设。它们的馨香之气,照耀着灵魂,荡漾着乐音。”
“安东尼奥,”泰勒曼说,“你的言语总是那么悦耳。然而,我开始沉迷花卉的原因,却是有些不堪启齿……我依旧依稀记得几个世纪前的一个早晨,那时还是人类的我年已花甲,独自坐在这栋房子里,同样的地方。那个时候,这间房间还未搭起,仅仅是住宅院子里矮墙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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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50年,德//国汉堡。
格奥尔格·菲利普·泰勒曼已经69岁了。他眼神已不太灵光,腿脚更是一年差似一年。弓着身子,倚在矮墙边,他坐在凳子上默默看着自家的院子。一株发黄的秋海棠,枝叶上挂着残存的花朵,仿佛点点泪花。他的住宅如此冷清,他的孩子们早已长大成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不,即使他们没有如此繁忙的个人生活,他们也不会愿意回来看看他们可怜的孤独的父亲的,因为早在14年前,这个家庭就已经分崩离析。
14年前!已经14年过去了……泰勒曼默念着,却感觉伤痛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并不知道为何上天不愿意给他拥有家庭幸福的机会: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他的第二任妻子玛利亚,婚后与瑞//典//军//官私通,沉迷赌//博,私奔后留下3000 塔勒的巨额债务,泰勒曼一人一年不吃不喝靠所有的工资也不能偿还……1736年两人分居……
他看着那株秋海棠,它细小的花枝在风中瑟瑟发抖。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变得“对郁金香、风信子、金凤花、秋海棠贪得无厌”。朋友们都劝说他不要养太多这些花,因为这些花虽然美丽,却是不吉利的:秋海棠是挫折与思念,金凤花是逃避,风信子是悲伤,郁金香则是绝望的爱。然而老泰勒曼却从来没有说什么。那些花是如此地纤弱,似乎只能用眼泪浇灌。在玛利亚与孩子们离开之后,他渐渐学会了与这些植物说话。在他看来,这些花任何一丝的颤动,都似乎在倾听、在应答这个老无可依的人。
除了与植物交谈,这些年,泰勒曼还学会了忍耐与自嘲。
Lessing先生在他的《文学摘要与评注》(Kollektaneen zur Literatur)里点名写到汉堡某作曲家的家庭丑闻;一部针对泰勒曼的歌剧“因为他的妻子对他不忠,与一名瑞//典//军//官相恋”出炉,之后因为“消息泄露,市政厅阻止了歌剧的上演”。泰勒曼什么也没有说。
玛利亚离开后留下的3000塔勒的债务,尽管朋友们纷纷伸来援手,但仅仅只弥补了一小部分。泰勒曼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除了逆来顺受,并无它法。就像他早年在莱比锡,“由于巧合”他的为诗篇第六所作的作品被市政厅相中……哈哈哈!现在,可怜的老泰勒曼戴上了绿帽子,绿帽的名气在德//国广为传扬,甚至比他的音乐的名声还大,天价债务又给这一切再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真是不能再妙了!在给他Riga的朋友Hollander写的信里,泰勒曼写了一首打油诗,带着自嘲的口吻,像一个拿着空碗的无耻的乞讨者:
“我的生活负担变得如此轻松,
因为我那妻子把挥霍的毛病一起带走。
时光流逝我是否能把债务偿还?
上天恩赐助我家宅,
汉堡人民伸出援手,
如此热心、如此慈善,
何处寻找如此慷慨之友?
慰藉莫过于此!
——您始终如一的仆人,泰勒曼”
不,他一点也不怨恨玛利亚……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过于注重事业,自己是不是没有足够的生活情趣,自己是不是没有在家庭花足够的时间,自己是不是长得不够具有吸引力……到底是什么,让玛利亚离开了他,让她不再爱他了……可是,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14年。14年了,泰勒曼依旧是如此地不忍伤害她,他在所有的自传里,每每提到玛利亚,都说她是位“极好的贤内助”……
这么多年,他看着眼前默默生长的花朵,试图用园艺来缓解生命中的困难。然而,玛利亚的离开与巨额债务的负担余音绕梁之余,新的艰苦与悲伤时不时又跳入这个老者的生活。上个月,他的老朋友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在莱比锡毫无预兆地去世了。【安睡,遗忘永远不会触及你的名字;你所立下的典范,让每个后来者都为你加上皇冠,与你在世时的名誉熔合】当泰勒曼写下这些悼念亡友的十四行诗的时候,往日所有的光阴都重回心头,让他难以相信时光竟然如此迅速地就过去了。他隐约感到,这个世界留给他的好友们的时日不多,留给他的时日也不多了,一个时代的黄昏正在慢慢从天迹线浮现……
家庭的破碎,好友的离去。几乎是十年之前,他甚至也不再那么热心作曲了。白天的大部分时候,他只是望着他的花儿,感觉世间除此别无他物。是的,很多时候,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孤寂感,这种感受像午夜的潮水,从四方暗暗涌动而来,包围着站在礁石上的他……此时此刻,能把他拉回到现实世界的事物如此为数不多,比如说关心年轻一代的作曲家,比如说和某位少年时代的老朋友写信交流。
这么几年,他和亨德尔的联系频繁许多。关于音乐的、工作上的、礼仪上的交流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园艺的交流。这些生活上细小的事物,在这两个年纪渐长的孤独的人看来,比往日关于歌剧的宏大叙事重要得多。
“倘若这份对于异域植物的热爱能够给予你长寿、葆有你天生的活泼,那么我将尽我所能,带着极大荣幸地助长它。我再次送给你一箱花卉,我这里的植物专家向我保证它们绝对是优中选优、非常稀少,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的话。你应该享有全英格兰最好的植物……”(亨德尔,致泰勒曼,1750年)
泰勒曼默念着这封亨德尔不久前的信,那些亲切温暖的语句仿佛就像是他的老友亲口在他耳边缓缓道来。倘若自己年轻十岁,他多么想到伦//敦亲身见见他这位阔别多年的朋友,和他谈谈园艺,聊聊那些花……泰勒曼并不知道为何曾经性格暴烈、饮食无度的亨德尔竟然也摆弄起这些细小的花花草草,但是他似乎又可以肯定他的猜测既是事实。在经历了与各个歌剧公司的激烈市场争夺战后、在各个宫廷间为人际世故勾心斗角后,亨德尔也累了。即使是一位不屈的英雄,也不得不承认岁月的威胁。1737年4月,52岁的亨德尔遭受了他的第一次中风,他右手的四根手指不能动弹。当年夏天,身体的紊乱进而影响到了他的精神状态。尽管经过在温泉的短暂疗养后他得以重返舞台,但是之后他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大大不如前。1741年,1743年,1745年,每当他处于极度的压力与竞争之下,紊乱与崩溃就会忽然降临。今年8月,事情变得更糟,亨德尔在从德//国回伦//敦的路上,在荷//兰遭受了严重的马车车祸,所幸他渐渐地从病痛中恢复了。
泰勒曼仅仅是从各种报刊上阅读到这些消息,亨德尔从未在信件里提及这些个人的不幸,也从来不曾抱怨。他依旧像当年那个自傲的哈雷少年,将自己的一切私人的情感紧紧保留,只是用冷漠和高傲的态度审视着四周世界。他总是慷慨地给予帮助,却从来不索求别人的施舍。泰勒曼扫视着花园里的花,亨德尔送来的花在这里无言地生长着,和他的主人一样谨慎。他揣度着这一切安静背后亨德尔所承担的,他不敢想象,一个远离家乡远离家人独自在国外打拼终生的异乡者,在年事已高、身体与精神都在崩溃边缘的情况下,还如何维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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