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赌坊是江左盟在金陵的产业。全京城的赌坊里,只这家赌得花样最多,也只这家的赌徒最豪爽。他撞在一个人身上,顺手摸出一张火漆印,交给那愣头愣脑的小伙计,被漂亮的姑娘带入地下。
地下的赌局更加新奇。
你可以赌宫羽姑娘几时才会乐意让人赎她出乐坊,也可以赌言小侯爷到底何时才能娶亲,不过,最近赌得最大的,竟是当今圣上何时龙御归天。胆子之大,约莫也只有江左盟的地界了。
赌局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拿你的银子赌别人的生死。
这个别人还是这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想想也激动。
不过更有趣的是,这些赌徒,已经压上了他们最大的筹码,赌得是寻常江湖人所不敢展望的前程。
这前程正坐在苏宅里,望着残阳里的台城。
病骨支离地靠着门框,耐心地等待。
这个结局他等了太久了。他可以熬死梁帝,可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愧疚里死去——这个事实比什么药都好用,他能保持灵台清明,等着台城的消息。
如果可以,梅长苏还是希望能亲眼见到这个人咽气。
他甚至有些好奇,这个背弃朋友,听信谗言,陷害忠良的皇帝,死前到底会在想些什么。人的心如果可以被挖出来,扑通扑通地跳在掌心里,是不是就能知道这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还是想要顾及萧景琰同静妃,这两个和他的回忆血肉相连的旧人。他们是他的盟友,却也是梁帝的妻子。
死亡从来都是一场盛大的告别,他很想知道这两个身份尴尬的人,在这场告别里到底是依依不舍还是惺惺作态。
萧景琰和静妃,连同所有侍疾的皇亲贵胄都跪在偏殿。高湛守着他。
在那个偏殿里,燃着香,压过他连自己都能闻得出的、越来越浓重的死人气。
其实有些丧气,人还活着就烧纸。
高湛按照他的话,往那个火盆里丢纸。都是些诗文,早年写的,翻出来了,有些批注,都写有些念头了。怕人收拾遗物看见,先烧了。
他耳朵不大好了,听不见哭声。不过料想静妃不会哭,景琰或许会。
景琰的性子很直,他为林家翻案的心是真的,孝顺君父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又爱哭,多半是要红眼睛的。
静妃是个绵里藏针的,他其实心里清楚。心里总是装着许多事,说起话来暗藏机锋。总是帮着林家说话,可偏偏让人生不起气来。明明是为了自己,又句句说得你很舒服,仿佛站在你的立场上。
这个感觉让人熟悉。即使虚假,也想维持这种虚假的熟悉。
所以躺着应该做什么呢?
等死。
他就这样等死。
遗憾太多,并无后悔。只是有些不甘,竟至忍死相待。
他等了不知多久。和所有的等待一样,都没有结果,最后平静地死去。
然后大家进来,哭,礼节性地哀哭。
言豫津倒是难得有些真情实感,只因这殿内的熏香太过熟悉,叫他想起父亲,不由兴起些子欲孝而亲不在的胡思乱想,中心有感,不觉涕下。
第二章
夏夜卧在房顶上,有星星和蚊子。
半醉的时候,分不清星星和蚊子。挥挥手,只是挥之不去的光和嗡嗡嗡。闷热得没有一丝风,潮湿的水汽随着夜色一起垂下。透不过气,昏昏沉沉地睡不着。
父亲离开琅琊阁那日,也是这样的闷热。不过山中比之此处,彼此相较此刻,都要好许多。
那时候,江湖和天下,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典籍上的墨迹,舞姬踝上的金铃,现在,他却说不好了。
认识萧景睿是数年前的太湖边。
他和言豫津一起过来的,大家小船挤着小船,等着一睹烟雨楼花魁的芳容。也不晓得谁这么笨,从船上跌了下去,萧景睿想也没想,跟着就跳了下去,把那人捞了上来。爬出来时,头发散了,浑身湿透,活像是一只没洗干净的莲藕。
不知道南楚的水土养不养得活莲藕。
他把手里的这最后半瓶酒饮了,打算拍拍屁股,去梅长苏的私库里偷些好酒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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