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字后,他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或许这是两人相处时的第一次,他成了更沉默拘谨的那一方。有些语句只适合在夜里倾吐,有些事也只应当被掩埋在夜色中。白昼因其明光而带有警醒的意味,足以抹杀一切暧昧的痕迹与借口。洛伦佐忽然意识到,他清醒得太迟了,从昨晚他走进这里开始,一切就已注定成了错误。
无可抑制地,他回忆起昨夜乔万尼的低语。他或许是喝醉了,但眼前的人没有。他记起那句话中显而易见的柔情——也许就连另一位当事人都没有发觉。
“请原谅我昨晚的莽撞,”最终,他说,“打扰了。”
有意,或者是无意的——此刻他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种——但他明确地知道,一桩罪已被犯下了,他们都已陷在罪里。他想他该尽快离开这里。
而这是我的过错,他在心里重复,我错了。
走回书房的路上,吉安·斯福尔扎的面孔再次浮现在洛伦佐心中。这张脸在这些天他最疲惫的时候反复乍现,如同幽灵或魔鬼。事实上,他知道这只是由愧疚而生的幻觉。
他第一次被带到吉安面前时,两人都是十四岁。米兰的小王子苍白而瘦弱,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小得多,似乎连一柄剑都举不动。与他不一样,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的吉安天真而单纯,有一颗罕有的善良的心,行猎时甚至不忍心射死近在咫尺的角羊。而他恰好相反,在更小的时候,祖父就曾命令他亲手剖开过一头鹿的胸腔。
不要谈那些使你懦弱的话,克服你那颗雌鹿般的心,柯西莫·美第奇苍老的声音在他耳畔回响。行那些你必须行的事,哪怕因此而付出牺牲。
多年前,在与吉安见面之后,祖父对他说:记住这张脸,这将是你朋友的脸。他们的友谊是由父辈决定的,目的并不单纯,而他与吉安确实成了彼此真正的朋友。他们有太多共同的爱好:音乐,绘画与古代哲学。在他上一次到访米兰时,吉安为他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竖琴演奏会,他的宫廷画家列昂纳多呈上了一把纯银的竖琴,音色比平生见过的任何一把琴都更清亮。吉安喜爱这把琴,但仍将它毫不犹豫地送给了他。
友谊是人类所能有的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他从不质疑这一点。而如今的他将在朋友患难时袖手旁观,甚至出卖他、背叛他。
“不可随伙布散谣言,不可与恶人连手妄作见证,不可随众行恶,不可在争讼的事上随众偏行,作见证屈枉正直”,他在心中默念着经文,“当远离虚假的事,不可杀无辜而有义的人”。他即将悖逆经典的教导。这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因为和平永远比流血更光荣。那么吉安是他要为此奉上的燔祭么?这桩罪会蒙赦免么?他将成为不义的人了么?
——我早就是了。洛伦佐想。
他来到书房前。他知道八点过一刻时,以索代里尼和帕齐为代表的佛罗伦萨贵族们将来到这里,聆听他最后的决断。而他会给出使他们满意的答复,即使那将使他后悔终生。
他想,他再也不会拿起竖琴了。
夏日的佛罗伦萨,到处开着花,人们走在灰白的石板路上,四面都是芬芳的微风。乔万尼穿过圣马可广场回到美第奇宫,看见厅中鎏金的檀木桌上多了一尊东方形制的白瓷瓶,里面用清水养着一束鲜嫩的紫百合。他猜这是威尼斯的船队经理带来的礼物,只有他们才能带回来自东方古国的货物。
他登上三楼,洛伦佐的书房门仍是紧闭的。市政厅在三天前宣布了决议,佛罗伦萨共和国承认卢多维科·斯福尔扎的爵衔,认可他作为伦巴底之主的地位。此后数天,他没有再见到洛伦佐。女仆说,公爵是去了卡雷吉的别墅避暑。他离开时,身边只跟随着两三个侍从。
洛伦佐没有告知他,这是当然的,他不该为此感到失落。只是他有时会反复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洛伦佐靠在他身边,伸手就能碰触到。就像一场梦,一场幻影。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小人物,洛伦佐才会对他敞开心扉——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他盼望着理性之外的答案,比如,洛伦佐确实格外信赖他……但他也明白,这不过是妄想。
他回到自己的工作间。从前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雕塑之美,洛伦佐打开了他的眼界,也扰动了他的心。他在未完成的赫丘利像前静坐了片刻,还未拿起錾子,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了。
乔万尼惊讶地在门边看到了他久违的兄长。利奥纳多·博纳罗蒂快步走到他身边,带来了他父亲的死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所引的两句经文来自旧约《出埃及记》。
第15章 十二(下)
赶往卡普卢斯用去了乔万尼半天的时间。他抵达时,尸体已被移放入礼拜堂,将在第二天下葬。
自搬入美第奇宫,乔万尼已足有一年时间不曾回过故乡。而无论他在内心深处多么抗拒这里,也未曾想过,再次相逢时,他的父亲已成了一具棺中的尸体。长期酗酒使他父亲的面容苍白浮肿、皮肉松弛,衰老得不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所有的。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看上去非常平静,几乎接近于安详。
“我们猜是痛风造成的。”利奥纳多说,“你知道,他喝了太多酒了。”
乔万尼点了点头。
“他走得很平静。”利奥纳多说。
“平静”,这个词在卢多维科·博纳罗蒂身上是罕见的,几乎唤起了乔万尼久远前的记忆:在他的母亲还未去世时、在他还称得上是一位温柔的父亲时,卢多维科常常也是平静的;多年以前,他们也有一段很好的时光。
之后的岁月里,是什么将他变成了一位暴躁、贪婪、游手好闲的恶人?乔万尼的脊背上仍留着当年他打下的鞭痕——只因为他执意学习雕塑而放弃了文法。近四年来,他们很少通信,乔万尼定期将每月的津贴汇给他,卢多维科则会自行前往银行提取,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仅此而已。他曾想过,也许这样冷如冰雪的关系将一直持续,直到未来的某一天,他做出了一件足够好的作品,或许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然而他们都没能等到那一天。
他同时感到悲哀、愤怒与遗憾。而死亡一向是最成功的调解人,在父亲的尸体面前,他宽恕了过往的一切。
他凝视着这张安详的脸,许久后跪下亲吻逝者的脸颊。眼中隐隐有热意涌动,他闭上眼,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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