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德维希继续在飞行前做好心理准备,将自己置于正确的位置,渴求白噪声(用以掩盖令人心烦的杂音) 和战斗的血色狂暴。试着不去想,或者什么都不想。那张照片还留着他的夹克里,还有那朵花儿放在他的口袋里。当他差不多走到一群站在十字路口的飞行员中间时,他几乎什么也没注意到。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不远处的一辆车,几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党卫军围在那里。路德维希停下了脚步。“这儿出了什么事?”他对着聚集起来的飞行员们喊,“你们这些人是没事干吗,要在这儿看秘密警察?”
飞行员们惭愧地看着他,只有一个人——另一个中尉——说话了:“他们抓了个人,一个飞行员。”
路德维希眯起眼睛:“一个飞行员?但为什么……”当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美空军服的人从后座上被拖了出来时,路德维希心头一紧他勉强能走路,两只胳膊分别被两名党卫军架着。他的外套前面被烧焦了,他的头发上沾满了血。他没有力气对抗他双臂上的禁锢。路德维希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礼貌地带进美军基地的,现在怒气与厌恶的浪潮几乎让他窒息。那中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将他从愠怒中拉了出来。
“他们抓的是魔术师。”这一小队飞行员沉默地用惊讶和充满敬畏的目光注视着。“看来这次他是没法儿凭空消失了。”
这位美国飞行员轻轻抬起头,路德维希震惊地抽了口气。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对的——这就是魔术师。击落路德维希的那个美国飞行员,那个愉快地与他交谈的人,他用一种古怪的、傲慢的礼仪对待他,他将费里西安诺的照片放进路德维希的口袋里。中尉阿尔弗雷德?琼斯。看起来快要死了。路德维希为这句酸溜溜的嘲讽和可怕地交织在一起的命运而摇摇头。“他什么时候被击落的?”路德维希问,“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显然是北部的空军中队,在边境的。党卫军说他击落了他们中的七个人。”
路德维希惊讶地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那个人。他没能听清。这不可能……“七个?”
中尉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没听说这消息,我猜。党卫军审问了他。什么也没问出来。所以现在盖世太保要试一试。”
路德维希感到恶心和疑惑:“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他只是个美国飞行员……我们每天都会将他们击落!”
“你没听说吗?他跟意、大、利游击队合作。”中尉摇摇头,往地上啐了一口,“谁知道这些混蛋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
路德维希感到他的血液和肌肉都因为震惊而凝固了。他一瞬间回想起费里西安诺的话——“有人告诉我了这消息,但那都不重要……”——在那次深夜里疯狂的逃亡中,那次让人难以置信的与费里西安诺的再次相遇时,在路上时那慌乱而可怕的折磨着人的时刻,路德维希勉强有适当的时候询问费里西安诺是怎么找到他的。但现在,路德维希知道了。是琼斯。一定是他。路德维希握紧拳头,美军中尉的画面在燃烧,流血和破碎。他指甲陷进他的皮肉里。“这不对。”
“不是由我们来做决定,对吧?”
军士们将琼斯从路上拖下了,拖进了一个狭长的灰色的被设计来给党卫军使用的建筑物里。当他们经过的时候,路德维希的视线与琼斯短暂地相遇了,但他想知道那双绝望的眼睛是否真能看见任何东西。这就是那个告诉费里西安诺路德维希在哪儿的人。这个人就是路德维希为什么现在还保持自由身,还站在这儿,看着他被抓去审问和拷打的原因。愤怒和悲伤以及彻底的无望都砸在路德维希身上。将他拖垮,让一切他曾认为他所知的荣耀、使命和忠诚击化为齑粉。
“走吧。”他身边的中尉说道,飞行员们开始慢慢散开,他们低下眉头。“我们有一个任务简报。”
路德维希不情愿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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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飞行,又一个忘记的机会。但今天这里没有军用飞机,也没有空战让他迷失在里面。愤怒和挫败无处倾泻,路德维希盯着他基地里的房子的深色天花板,无法入眠。有太多负面情绪交结在他的皮囊之下,太多杂糅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赛跑。路德维希从未像这样思考事情,从未有这样的情绪。自从他见到费里西安诺之后,立场模糊了,一切都不在正轨上了。连同始终存在的思绪和恐惧,以及费里西安诺的模样一起,而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琼斯中尉。他惊恐的、无神的眼睛,他残破的身躯被拖进审讯室。路德维希不愿去想,但他知道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他知道盖世太保并不代表这个国家真正的精神,他也知道他们是以什么的名义来做这些。阿尔弗雷德?琼斯是个好人,他不该经历这些。路德维希在他窄小的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繁杂的事情让他难受,也试图告诉他——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好人不该每天经历战争中的一切。这就是战争。路德维希试着替它辩护,但他不能。因为这是他在这境遇下唯一能做的事。既然费里西安诺能为了他而变得如此勇敢,那么路德维希也同样能做一些勇敢而正确的事。他睡意全无。翻身下床,他很清醒又坚决。他做了个决定。
这些建筑物不是设计来供盖世太保使用的。这里没有不真实的一排排门锁。洁白的墙壁后面也没有密室,这里只有一条长长的点着灯的走廊。门通向有窗户的房间, 无关紧要的人员无视了这个高大的穿着灰制服的,穿过空旷的大厅的金发男人。路德维希目不斜视,他挺直肩膀。如果有一件事他是他这些年从军队里学到的,那就是要是你看起来像是该在这个地方的,那么就没人会问你什么。他的脉搏跳得很稳,他的目光坚定不移。他感觉就像是在飞行中途——时刻预备,态度坚决,准备充分。毫无畏惧。
路德维希一个急转弯拐进了另一个长廊,他的内脏都跳了起来。大厅的另一半灯熄灭着,将尽头笼罩在黑暗中。这里空无一人,一片死寂。路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快步向前走去。他的脑子勉强能意识到他自己在干什么。飞行员不允许进入基地的这个部门。他不知道要是自己被逮到该怎么解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自己解释。他究竟是在干什么,试图找到那个美、国飞行员?那为什么这个一下子变得那么该死的重要?
路德维希来到了右侧的最后一扇门前,唯一一扇门,有文件夹附在一个临时的小锁上,小锁悬在门把手上方。路德维希转过身,回头复又看了看大厅,他的眼睛扫过所有阴影,他的耳朵捕捉着每一声回音。这儿什么都没有。他挑了挑眉,奇怪地发现他被军队里欠缺的安保所放走了。是的,虽然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到早晨了,但也不该这么容易就来到一个重要战俘的房间而不受丝毫阻拦呀。路德维希转回身在渗进大厅的昏暗灯光下仔细检查着这扇门。因为这些房间都不是设计来作为牢狱的,所以还没有合适的锁。而门闩也太易损,以至于起不了多大作用。
路德维希仅仅握住门把,缓缓推了推,然后用胳膊奋力击打那把锁。锁在门上裂开了,路德维希轻蔑地将它掷在地上后进入了房间。
白色小屋子里更冷。冰冷的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只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中投进一束光,显示出这里除了一张桌子立在中央,一张铁床靠在远处的墙边,而这里,还有在让人不安的寂静中和惨白的月光里,躺着的的阿尔弗雷德?琼斯路德维希赶紧走过去,胸中夹杂着放松与害怕。琼斯闭着眼睛,他的呼吸很微弱。路德维希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琼斯中尉。”
琼斯没有睁开眼睛。他用低沉破碎的语调回答道:“姓名,阿尔弗雷德?琼斯。军衔,中尉。编号,501/7。”他的声音轻微而嘶哑。
当然……军中纪律规定的仅能回答的三件事。路德维希在被俘虏的时候,也采用过同样的策略。美、国士兵们得比他做得更多——得让自己在数小时的审问中保持清醒。而他们就从没尝试过任何像这样的事。“琼斯。我需要你告诉我些事。”
琼斯呼吸急促,握紧拳头。“姓名,阿尔弗雷德?琼斯。军衔,中尉。编号,501/7。”显然他认为自己还在被审讯。
“不,听着,我……”
琼斯提高音量。“姓名,阿尔弗雷德?琼斯。军衔……”
“该死,听我说,我不是审问者。我的名字是贝什米特中尉。”琼斯没有回答。“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解释道,“路德维希?贝什米特。”
琼斯一下子睁开了眼。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蒙上一层伤患的阴影,疯狂地四下张望,最后目光停留在路德维希的眼睛上。“路德维希……德、国飞行员……费里西安诺……”
路德维希点点头,松了口气。如他所料,琼斯与费里西安诺交谈过。“是的。”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逃跑了?怎么做到的?”琼斯缓缓地问,他的话含含糊糊。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告诉费里西安诺我被关在哪儿的人吗?因为如果是你,那我就是为你而来。”
琼斯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喘息,也可能是笑声。“我明白了。原谅我没为你被释放而表示庆祝。”看起来组织语言对琼斯来说更困难了。“我对德国士兵问好的习惯不知怎的,最近被打破了。”他突然开始喘粗气,攥住他的肩膀,他的脸上纠结着痛苦。他健康状况很不好,但跟看上去差不多糟糕。看来盖世太保们还没有来这儿,要是他们来了,他会比现在这样更糟。琼斯的状态看起来是迟钝和无力的。路德维希听说过党卫军对战俘进行逼供时用的药,他想知道琼斯能记住多少这次谈话的内容。
“我很抱歉。”路德维希诚恳地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知道……”
“什么?”
知道什么?路德维希现在能做什么?看见阿尔弗雷德?琼斯在路德维希自己的军队手中承受着药物的痛苦,他就立即明白了。他不能再把这个人留在这里了。“我会还我欠你的。”
琼斯愤怒地用充血的眼睛看着他。“我们……走着瞧吧。”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脸撇向一边。路德维希点点头走出门,走在长廊上的时候经过了一个低等级的党卫军。他厉声向那人喊道:“右边的最后一扇门。修修那该死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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