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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无礼,叶景川从不生气,毕竟是他无礼在先,无怪乎叶鸯以牙还牙。瞧叶鸯张牙舞爪跟头小兽一样,他倒觉得有趣,还想再逗两下,却望见方鹭从那边屋里出来,手里同样提了个小包裹,在院里老树下立定,四顾寻人,想也不用想,必然是在找不见影迹的方璋。

把方璋和叶鸯放到一起比较,后者竟乖巧可爱起来。叶鸯纵使偷溜出去玩耍,也不会跑得太远,叶景川从未担心过他走丢,反观方璋,今儿到这处,明儿到那处,出门还永远不打招呼,害得方鹭整日提心吊胆,不是怕徒弟被人祸害,就是怕徒弟祸害了人。

叶景川心里是那么想,嘴上可不那么说,就算他认为叶鸯好过方璋,他也不讲实话。眼瞅着方璋从山路那边跑上来,手里提了只野兔,叶景川又开始嫌弃叶鸯:“你成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光瞧着你就够让我头疼,再看看别人家的徒弟……啧。”

“他那么好你当他师父去啊?你想要我做你徒弟,我还不愿意拜你。”叶鸯跟他置气,气得眉毛都拧在一起,恨不得即刻扑上前去将他掐死,好叫他那一张嘴再也吐不出伤人言语。叶景川不收女徒弟是对的,就他这臭脾气,收了女徒弟少不了要将人小姑娘气哭。

起初上无名山时,叶鸯的脾气还没那么差,现而今他反复无常,皆是拜叶景川所赐。他和叶景川八字相克,只要凑到一起就要吵架,偏偏又是师徒,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依他们这般情况,要想少些麻烦,必须得有一方忍让,叶景川臭不要脸,指望他退让还不如指望母猪口吐人言,所以每一次率先让步的都是叶鸯。

寄人篱下,实在凄惨可怜,谁让他没爹没妈,全家都在火里烧成了渣。

叶鸯蹙眉不语,看样子不大高兴,可到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叹口气,认命般向叶景川摊开手:“把东西给我,我替你拿下山去。”

徒弟服软,可叶景川没有见好就收,他非但不将包裹给叶鸯,还抱着它往后退了半步。面上笑意未减,从头到脚把徒弟审视一遍,道:“就你那胳膊腿儿,一捏便断的样子,搬运行李就免了。你去那边把方璋喊过来,他比你个头高,又比你壮实,多搬些东西亦无妨。”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别人家徒弟瞧着顺眼。叶鸯狠狠瞪他,转身便跑,也不管给他传话。叶景川“哎”了一声,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自己背上那包裹,慢慢悠悠跟在徒弟后头下了山。双脚踏上石阶,叶景川回头望,对着巍峨群山千峰温柔一笑。

无名山是家不错,此地同样是他家乡。

可惜物是人非。

人易逝,山水面貌却难改,天下广大,处处物是人非。

终有一天,无名山也将如此。叶景川想,倘若真有那天,走在前头的多半是他而非叶鸯。

回到南国地界没两天,那被叶鸯方璋联手教训过的江氏公子又派了人来。上次的损兵折将并未将他打醒,他变本加厉地报复起了叶鸯。叶鸯住在客栈里,每日晨起推开窗,不是在楼下发现偷窥者,就是同自房顶倒挂下来的脑袋打个照面。一次两次还好,时间长了,叶鸯便觉得厌烦,恨不能当场拧掉那一颗颗碍事的头,来年路过江家门前,把它们挂在灯笼旁边示众。

今日天气晴好,叶鸯一大早打开窗想通通风透透气,结果刚一开窗,就对上一张大脸。面色瞬间一沉,重重地关上窗,把那张大脸与灿烂阳光一并隔绝在外。江家那群人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死缠烂打,分明是他们先招惹了别人,一时大意自己吃了亏,竟还反过来找对方的麻烦。

“怎的?又来人了?”叶景川早已醒来,这时正斜倚在床上吃着果子。他吃得香,叶鸯却食不知味,扫了一眼,匆匆转过脸去,虽未应答,但沉默已彰显出内心的烦闷。叶景川见状,从水晶托盘里取出一枚果实,扬手抛给徒弟,叶鸯不忍拂他好意,伸手接了,却握着它怔怔地望向地板,也不吃,也不讲话,似乎在想心事。

江家那小子到底怎么招惹了叶鸯,叶景川直至今日也没打听出来。叶鸯惯常如漏斗般的嘴突然变得严严实实,跟被缝上了一般,叶景川严刑逼供、循循善诱,使尽百种对策千万计谋,亦无法将他的嘴撬动。那两片唇平日里软绵绵,极好欺负,然而在关键时刻,它们好似坚硬的紧紧合拢的蚌壳。

窗外的人大约是瞧见了叶景川在屋内,因此不敢来招惹,于房顶逗留半刻钟,便偷偷逃走,可他已经坏了叶鸯晒太阳的兴致,叶鸯瞟向窗缝里的那一线天光,脸色仍然阴沉,没有好转趋势。叶景川给他的那颗果子攥在他掌心,已经从冰凉换作了温热,他僵硬地抬起手,把那颗果实送入口中,的确甘甜,只是他顾不上享受。

方鹭师徒一回到巫山附近,登时化成两尾滑溜溜的鱼,叶鸯无从知晓他们的行踪,但可以确定的是,江氏公子并未差遣人去找方璋的麻烦,他始终针对着叶鸯。此人杀伤力极小,叶鸯本可将其忽略——倘若他没有三天两头喊人来跟踪的话。叶鸯气急,头脑发昏,看来叶景川常教导他的“三思而后行”果真没错,他当初就不该逞一时之快,给自己招来个终身的大/麻烦。

“那小子对你真是执着,难道你把他兄弟踢断了脖子,他才如此记恨?”叶景川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事,竟也琢磨不透,只觉得江氏家大业大人口多,出一个两个脑子有病的人亦不算奇怪。天下男男女女数不胜数,若是不出几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众人恐怕要误以为自己生活的地方是神仙居所。

不光叶景川诧异,叶鸯同样感到奇怪。他的真实身份,江氏应当不知,并且那帮跟踪者良莠不齐,怎么看怎么不像世家大族能拿得出手的护卫,反倒像是学了点儿三脚猫功夫的江湖骗子。叶鸯想来想去,依旧认为他们是听命于那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公子,然而他又想不到自己那一脚能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他下脚时明明留了心留了力,不该把人踢出毛病才是。

罢了,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计较。他愿意派人跟着就派人跟着,横竖自己这边有叶景川坐镇,不愁别人上门找麻烦。叶鸯放宽心,把剩余的一丁点果肉送入口中,粘腻汁水沾到手指,他下意识地舔舐,目光一错,突然发现叶景川正若有所思地看他,活像是他脸上开了朵引人注目的花。

一个两个都有毛病,成天盯着旁人的脸看。叶鸯毛骨悚然,转身欲走,手掌刚搭上门板,忽又发觉无处可去。他开始盼望早日回到无名山上,无名山是叶景川的地盘,在那儿,他可享受到真正的宁静,不会再遇见跟踪者,亦不会碰上登徒子。

“慢着。”叶景川拍了拍床,将叶鸯唤回来,“外头危险,不许出去,过来给师祖喂果子吃。”

“你他娘的有手有脚,自己不会吃啊?”叶鸯认为他又在刻意生事,骂了一句,站在原地没有动。

片刻后,却又认了命,低眉顺眼地坐到床边,掀动十指给果子脱衣。

叶景川舌尖自他指腹上扫过,麻麻痒痒的,有些温润。叶鸯侍奉着床上的懒虫,不知不觉间也随着对方一起松懈,喂到第八颗果子时,叶鸯眸光闪动,轻声道:“老被他们黏着不是个事儿,你究竟打算何时启程回无名山?”

离开故居那日,叶景川就答应了他要回家,后来却食言而肥,拉上他跑来巫山。先前在北地,叶鸯还能同方鹭师徒逗趣解闷儿,如今方鹭不在,方璋亦不在,撇下他和叶景川形影不离,终日共处一室,怎么想怎么别扭。

“从前带你出来,你从未提起过要回去,这次是脑袋叫驴踢了?”叶景川不答反问,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欠揍。

非是叶鸯不提,而是他想提的时候,叶景川向来不在。叶鸯烦闷,闭了闭眼,拒绝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觉得是叶鸯脑袋被踢了,那就当作叶鸯真被驴踢了脑子。

托盘中水果汁液满溢,沾到叶鸯指尖,而他浑然不觉,只默默计较着哪日返回无名山。叶景川支起身,捧住他剥果皮的右手,舌尖轻轻在他手指上一卷。叶鸯猛然回神,满脸嫌弃地望向狗师父,道:“我看你才是出来一趟就不正常,你脑袋是被门夹过还是被马踩过?都病入膏肓了,还死赖在巫山不回去。你我越早归家,就越容易寻人给你看脑袋,省得一病不起,英年早逝。”

“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便不回去了。你若想回,我指条路,你自个儿走,恕不奉陪。”叶景川躺回床上,摸着叶鸯手背,“待你回了山上,必然还要想我,届时我甩掉你这拖油瓶,在佳期如梦大醉彻夜——”

“——你这人!你怎么回事!”叶鸯愤然甩开他,“你不回便不回,说话难听得要命,存心将我气死,你好去勾三搭四!你收个徒弟收来作甚?是收来给你出气,给你做儿子?”

“错了。”叶景川道,“是给我做孙子。”

叶鸯怒火攻心,想也不想,反手抓住叶景川,嗷呜一口咬去。叶景川手背上登时现出个歪歪扭扭的牙印,叶鸯瞧着它只觉解气得很,伸手去够叶景川右臂,想把他另一只手也扯过来咬出个印记,脑门却被轻轻一砸,紧接着头顶微沉,被叶景川脸朝下按在了被褥里。

“有话不好好谈,非要跟小狗似的咬人。”叶景川一手压着他头,一手捏着他脸,玩了好一会儿,才说,“看你病得不轻,明日就带你往无名山走,早些回去,早些治你的疯狗病。”

“呵!”叶鸯冷笑。

就连带他回家这四个字,叶景川都不肯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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