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礼拿把小刀削木头玩儿,削了条鲤鱼,刷层清漆晾干,搁到水盆里泡着,略略抬眼打量坐在墙头上的叶鸯,手下刀锋左旋右转,居然做了只鸟出来。叶鸯名中带“鸯”,却记不清鸳和鸯究竟长个啥模样,只在别人绣花的时候模模糊糊有所感应,觉得那是鸳鸯戏水,这会儿看江礼削木头,又认不出来了,歪着脑袋打量一通,出声问道:“你这是……做了只鸭子?”
鸭子?江礼郁闷,几欲吐血而亡,愤愤然将小刀往桌上一拍,怒而起身:“这哪里是鸭子!分明是你!你当真看不出来么!”
“啊?哦……”经他提醒,叶鸯总算看出来了,讪讪地笑,“那,你闲着没事儿干,做个我出来干啥?你喜欢我吗?”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巫山的佳期如梦,那时江礼喝得懵圈儿,醉眼昏花,错把叶鸯认作楼中姑娘,出言调戏,毛手毛脚,因此挨了叶鸯一顿揍。这是江礼深埋记忆当中不愿提起的往事,可叶鸯专门揭人疮疤,江礼不想提的事,他非要提上一句,闹得对方面红耳赤,当场丢下刻刀,跑回屋内自顾自生闷气。
把人惹生气了,叶鸯还没点自知之明,蹲墙头等了会儿,见江礼那小子不出来,觉得没意思,拍拍屁股跳下墙头,哼着小曲儿走回无名山。重物落地声响起,屋内的江礼从枕间抬起头,推开窗望向叶鸯适才坐着的地方,无法抑制地往上翻个大白眼。谁他娘的要喜欢这家伙?他平日里笑眯眯的,一旦动手比谁都狠,除非能制得住他,否则谁喜欢他谁倒大霉!
步入院中,气呼呼啃着糖糕,美食抚平了怒火,心态渐趋平和。江礼重又拾起桌上小刀,刻出水禽一双眼,简单上了色,不肯放它下水,只让它立在桌沿,眼巴巴地盯着水中那条小鲤鱼看。
借以出气的江礼噗嗤一声笑了,满意地拍拍手掌,端走水盆放入屋内,随即转出来,拿走桌上遗落的刻刀。最后,嚼着糖块坐到凳子上,提起那只水禽,掂量在手中把玩。机灵的一双眼睛,越看越像叶鸯,江礼把它举高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叶鸯那人,除了凶一些,别的倒也都好,单看在他肯舍弃仇怨,不计前嫌照顾自己的份上,这个朋友是交定了。
离开南江有段时间了,在他定居无名山期间,双亲竟然没给他写过一封信。也是,他们都是大忙人,顾不上给自家孩子写信,每次出行,主动写信的都是孩子,至于父母写来的信,一年之内顶多两封。大约他们认为儿子身边有护卫跟从,无需担心,便省略了同儿子联络的步骤,而江礼的一举一动,皆由护卫传信告知他们二人。
被监视的感受绝对谈不上舒适,如今江礼想起那些过往,仍然不适地皱起眉头。自由得越久,他越不想回到江家去,南江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在那里,每个人都要为先辈的仇怨而活,不容许有自己的念想,他打小就不喜欢这地方,只不过,到今天才有机会逃脱。
会在无名山居留多久,连江礼本人都说不清楚,当初离家时,他把话说得很绝,南江可能是放弃他了,但那也不错。心中忽然熊熊烧起一把火,焚尽了旧的囚笼,不过多时,火势减弱,余下的框架慢慢崩毁,旋即重新站立而起,不断拔高,变化成无名山一带的山山水水。那山是秀美的,那水是灵动的,那姑娘是乖顺的,那少年是爽朗的。江礼抚掌而笑,只觉此地妙极,住在这里一辈子,想必是舒畅的。
南江的条条框框束缚他已久,今朝得以放纵,那畅快感受无可比拟。江礼吹声口哨,把水禽握在手里回了屋。明日将此物赠予叶鸯好了,那人不擅拒绝,给他礼物,他不会不要。
却说叶鸯回了无名山上,愈思量愈觉得不对劲,江礼看他时,目光总是闪烁不定,分明怀了别样心思,定是另有所图。接近自己,能图什么?要姿色没姿色,要钱财没钱财,江礼图什么?叶鸯细数私藏宝贝,从翠玉貔貅想到叶景川,猛地一拍脑门,觉得是找对了。江小公子不去别处,偏偏跑来无名山,说不准还是想做叶景川的徒弟。这可不行,万万不能教他得逞,叶景川的徒弟,收两个便够了,多收就有些麻烦,况且无名山上压根儿没有给江礼预备住处。
师父那屋是师父的住所没错,而叶鸯那屋,本是叶景川不知名的亲戚留给他以后娶妻用的。叶鸯占据了“师娘”的卧房,一想起便觉得心虚,若是江礼再搬到无名山上,占用了师父未来儿子的房间,那就更尴尬了。叶鸯干咳,心说师父多半不会同意再收一名徒弟,叶大侠的徒弟,哪儿有那么好当?再说了,叶鸯依稀记得,叶景川答应过自己不叫江礼入门,假如他在这种事上出尔反尔,叶鸯真要讨厌他了。
快走数步,跳上高处石阶,借力跃至半空,足尖于树干上轻踏,哒哒几声响过之后,身影翩然掠向山巅,消失在早春时节似锦繁花当中。
无名山的花素净、淡雅,好像平日里的叶景川那样安静。叶鸯随手折一枝花插入瓶中,站远一些欣赏自家杰作,满意地点点头。这可比师父的眼光靠谱多了,叶景川哪里都好,最不好的就是那张嘴,其次则是他对花的品味。叶鸯讨厌极了他放在瓶里那些大红大紫的颜色,也不知这种颜色怎样合了他的心意,竟在他卧房中占有一席之地。
刚替换掉瓶中花朵,叶景川就抱着只盒子走进来,见到他站在屋内,略微讶异:“今儿看你一大早就下了山,还以为又要玩到入夜,怎么回家这般快?在外面受了欺负,还是谁惹你生气?”
叶鸯本想说自己看花开得好,所以早些回来给他屋里染些花香,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我今儿在山下呆着,忽然就怕得很;别的倒也不怕,只怕我不在,你偷偷摸摸收了别人做徒弟,非但纵容他鸠占鹊巢,甚至还赶我下山。”
“哈。”叶景川笑了,“好端端的,不要多心。你只会有一个师妹,不可能再有别人了。”
“我上次那话,是认真的。”叶鸯又说。
叶景川沉吟不语,垂眸看他,叶鸯直视对方双眼,清清嗓子,但也只是清清嗓子而已,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两相对望,都不愿意先开口,这种时候,谁先示弱谁便做输家。
胜负本不是那般重要,可叶鸯存心想争口气,硬是没讲话。他们僵持了一刻钟有余,叶景川眼神飘忽起来,双手轻轻抚着盒盖,弯腰将它放下地,似有缴械投降之势。叶鸯大喜过望,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转眼珠,故意说着:“你盒子里放了什么?昨天买一条命,今天又买一条命,明天还打算买谁的命?照这般下去,你箱里的金银财宝,怕是要败光了。你想杀谁,知会我一声就好,我不收你的钱财。”
“谁说盒子里放的皆是头颅?只许你折花,就不准我效仿?”叶景川果然中计,顺着徒弟起的话头往下接,叶鸯看他着急解释,心中暗暗好笑,又道:“我没说难听话,也没说混账话,你怎的与我生气?你这人凶神恶煞,怪不得我没有师娘,谁家女子受得了你?”
先前分明是在讨论盒中之物,如今话题却再度转到了奇怪的地方,叶景川不是傻子,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叶鸯的意思。当即打开盒盖取出朵花来,走到他近旁给他簪上,细细端详。叶鸯被他当成个大姑娘对待,怪异感是有的,但也确实喜欢那花,毕竟它开得漂亮,因此没说什么,仅抬手抚摩鬓角,好像叶景川给他戴朵花,就会把他头发弄得乱糟糟。
注重仪表,乃是好事。叶景川注视他良久,抬手将他发丝重新束了。十指轻柔,拢过发间,叶鸯半眯着眼,听到他说:“不论你是否认真,我都希望你不认真。”
仅此一句,再未多言。
叶鸯确是认真的。他不想成家立业,只想赖在师父身边白吃饭,这理应是没出息的徒弟们共同的心愿,可叶景川好像不希望他没出息。叶景川不会教导徒弟,养出个离了师父就活不了的崽子,当真失败,叶鸯晃晃脑袋,突然抱住他,睁着一双眼看向他身后那满满一盒的花朵,喃喃低语:“我就是没出息,离了你活不了,你养我这么久,忽然看不到你,我会不习惯。那种感受你晓得么?每天睁眼就能看见的人,有一天若是看不见摸不着了,我……”
讲到这里,“啊呀”一声,受惊般撒了手,极窘迫地解释:“我没旁的意思,只觉得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洗衣做饭样样不行,还是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你在我看来已是不错,哪有你自己说得那样惨?再者,往后你娶妻生子,另有人替你忙活,哪儿还用得到我?”
“我那不是……不习惯么。”叶鸯心虚,弱弱反驳一句,想把师父的注意力往江礼身上引,无奈来回说了两句,竟无法扰乱对方心神。说到最后,自己先语无伦次,只好闭上嘴,乖乖装成哑巴,半趴在桌上瞅着叶景川按住那堆花摆弄。
习惯是最难改的,可难改并非不能改,只要熬过起初的那段时间,叶鸯自会习惯旁人的陪伴。到那时,师父对他而言,不过是无名山上环环相扣的幻境,该破除的破除,该驱散的驱散,幻境碎裂之后,才算真实。
叶鸯难耐寂寞,望着那些花朵只感到心痒,终是伸出手去,替师父拢了花往矮瓶里嵌。双方都垂着眼帘,不肯说半句话,屋内静极了,惟有阳光倾洒,在叶景川眼睫上镀一层金,叶鸯时而仰首,瞥见那一片金灿灿好颜色,心跳便漏一拍。忽地庆幸自己没有师娘,要真有师娘,这山上可就没他的位置了,人家夫妻俩的生活,容得下旁人么?
盒中花朵数量有限,经不起用,一用就要用完。瓶中大大小小错落有致满是各样的花,花枝上偶尔带了绿叶,叶鸯伸手拨弄这些春天的生机,突然开始后悔,如若它们生长在枝头,定还能绽放许久,但它们现下成了瓶中装饰,过不了两天就要凋零。
叶景川收起盒子,低声笑:“你这是心疼?”
“有甚可心疼?它们生来便是点缀,要摘要留,还不是看人?”
他倒是看得透彻,前不久还在为这花儿黯然神伤,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就看开了。叶景川没再笑了,将花瓶自他眼前移走:“它们漂亮,生得像你。”
“是吗?何处像我?生来便是点缀?是摘是留全凭人定夺?”他不笑,叶鸯倒是笑了,笑得不太真诚,似是认为他说那话很没礼貌。
于是叶景川答:“夸你罢了,你总多想。——你看,花离了枝就活不长久,不正应了你先前所言?离了我就不习惯,这话你刚说过,一转眼竟不承认,莫非又在同我扯谎?”
他强词夺理,蛮不讲理,叶鸯默然,忍住想给他一耳光的冲动。他可千万别再收徒,否则叶鸯定要让那一耳光落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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