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忘穿得比往日还要素些,浅蓝色的长衫竟是一丝点缀也无,看起来不像去赴宴,反倒像是去奔丧,宫人劝告无用后,也只能由着他。
小轿在外侯着,如今林忘一见到这矮轿,心里便有万千滋味,常恩亲自来接他,恭恭敬敬将他迎进了轿中,布满皱纹的脸甚是欣慰,笑道,“陛下当真宠爱公子,这宴后宫独公子一人参与呢。”
他本意是讨喜,话听在林忘耳里却极其锐利,林忘不答,把帘子放下,这才摊开捏得发白的掌心,他讽刺无声的一笑,这是一场鸿门宴,他却再不愿也得前往。
谢肖珩既是要做戏给宋江看,又怎么会让他平安无事度过,林忘无力的靠在轿壁,想他梦寐以求踏上朝廷大殿,却从未想过是以这样尴尬的身份。
文武百官会怎样看待他——以色侍人、甘心雌伏的小人,还是天子的娈宠……
每一个他所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都在他脑海里过了一圈,化作汹涌海浪打击着他,使得他坐立不安,惶惶失措。
不知过了多久,常恩把帘子掀开时,眼前如白昼般明亮,通往大殿的阶梯左右两侧每三个石阶便站着一个提灯的宫人,烛光照亮他白玉般的脸,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幽黄。
常恩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提醒道,“公子,该下轿了。”
他如梦初醒,茫茫然从轿内下来,常恩走在前头为他带路,这百步台阶这样短,却又这样长,长得林忘以为自己走尽了一生,他恨不得直接在此暴毙过去,也好过进殿受辱。
殿里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丝足声不绝于耳,一派祥和,仿佛朝堂蕴含的波涛汹涌从未存在。
常恩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忘眼神空洞,虽他不明白谢肖珩让林忘来此的用意,但身为男子,又怎会想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雌伏于他人之事呢,常恩竟不免也有些惴惴,但也只是一瞬,便带着林忘往大殿之中走。
林忘用力闭了闭眼,只当自己听不见看不到,迈开了第一步,行尸走肉的跟上常恩的脚步,殿内丝足依旧,歌姬于舞池摇曳,可林忘的到来却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一道道打量的目光落在林忘身上,穿透衣物般,如同嗖嗖而来的刀子,把林忘划得体无完肤,林忘浑身发着抖,只听得咦的一声,不知谁窃窃私语,“这是哪位大人,怎的没见过?”
林忘面上的血色顿时卸了个干干净净。
常恩直把他领到谢肖珩高位去,他能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渐渐变了,而抬眸对上的是一张在奢华宫殿里微笑着的脸,只有那双眼,冷静得没有感情。
谢肖珩自从林忘进殿后,目光便一直锁在他身上,他将林忘的挣扎看在眼里,林忘就像是一只误入野兽群的麋鹿,惊慌失措的掩饰自己的惊恐。
他在林忘抵达自己面前时,当着众人的面一把将林忘拉到自己身侧坐下,音色朗朗,宠溺至极,“怎的来得这么晚?”
底下百官倒吸一口冷气,与此同时,谢肖珩悄然在桌下去掰林忘握得极紧的五指,掰了一次没有成功,加大力度才强硬的让林忘五指松开里,里头竟是捏着一颗锋利的小石子,石子的棱角将他的掌心划破,一片血肉模糊,看着触目惊心。
谢肖珩只看了一眼,心里起了异样之感,却不动声色,只伸手握住了林忘的手,含笑宴宴,“给朕斟酒。”
林忘抬头看了谢肖珩一眼,眼底皆是冷意,如同腊月盛放的雪梅,刺得谢肖珩的笑容微微僵硬。
只听得底下忽响起一道低磁的音色,“陛下,臣有事启奏。”
谢肖珩感觉到林忘被他握着的手抖了抖,眼神顿时变得危险至极,看向发言之人,俨然是他的五哥谢淳羽,谢肖珩不受控制把林忘的手抓紧了,林忘疼得咬紧了牙,不禁也看向谢淳羽。
只见谢淳羽面色冷凝,抱拳而立,“今日乃祭天大典,陛下将闲杂人等带到宴会上来,不合礼数。”
被曾经敬仰之人用轻视的语气形容,林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扭曲,掌心的疼已经算不得什么——闲杂人等,他何尝不想一展鸿鹄之志,世事不由他,他又有什么办法?
“五哥这话说得不对,”谢肖珩分明还是笑着的,但语气已经冷却下来,“他不过一个给朕斟酒的小宠,不碍事。”
林忘猛的将手从谢肖珩掌心里抽出来,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谢肖珩侧眸看他一眼,眼里的冷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转眼间,对上远处一道波光粼粼的目光,原是林延捏紧了酒杯痛苦的看着他,兄弟二人隔着人群对视着,林忘心中纵是有千般万般的苦楚,也以非常人之能忍的毅力压了下去。
殿里因谢肖珩和谢淳羽的针锋相对气氛变得有些诡异,骤然响起两声干笑,宋江声音粗嘎,在殿里回荡着,“平成王所言差矣,坐在陛下/身边的,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乃是林尚书之子,林忘!”
平地一声雷,炸得殿内百官脸色各异。
林忘面如死灰,浑身僵劲不能动,只见,谢淳羽也将惊愕至极的眼神投过来,教他无地自容,不能自处。
——
第29章
偌大的宫殿中,歌舞还在继续,余音绕梁,但林忘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文武百官面色各异,纷纷看向林成和林延的位置,被当众揭破丑事,父子二人脸色惨白。
林延悲愤得捏紧了拳,正是想站起来,却被林成压制下去,他眼瞳剧烈闪烁着,只见高处那抹素色的身影微微佝偻,烛光落在他消瘦的身姿上,显得极度的悲凉。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谢肖珩引得宋江开口,只是轻呵道,“宋将军好眼力。”
也算是承认了林忘的身份,林忘像是被放进油锅里煎熬着,自虐般的捏住了被石子划得血肉模糊的掌心,钻心般的疼痛使得他脑袋清醒了些,他自嘲的绝望的合了合眼,早就知道进了这殿会遭遇怎样的境地,便应该一并承受才是。
再难堪,也莫过于如此了。
宋江哈哈大笑起来,“林尚书好心性,虽说没有男子入宫为妃的先例,但这不失为一桩美谈,老夫敬林尚书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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