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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送给荀攸一首缓慢而绵长的苏联歌曲,口琴的音符之间并没有弦乐器的流畅,却有余韵的悠扬。荀攸看着荀彧倚在木门框边,毛躁的边缘散发着木头朴实的香气,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握着口琴,眼里的柔情洒满了金光。

琴声引来了许多人,他们围在宿舍外,甚至有人还能轻轻跟随着旋律吟唱出歌词。

他们到达农场不过三个月,只尝到了一点苦难的苗头,便认为已是整座冰山。没什么可怕的,他们都在心里暗暗想着,他们的食堂且作冬宫,他们的荒地也可以是红场。

一曲作毕,荀彧颔首向着宿舍外的人群致意,荀攸远远望着他的背影,顿觉在他肩上负了数十载日光。

人的记忆有他们的关窍,一环扣着一环,荀攸忽然就莫名地想起自己二十岁时的冬天。

普大有整整一片连绵的草地,阳光也是金色的,棕灰的松鼠摇着它们暖融融的大尾巴,跳到草地上刨它们埋起来的松果,小小的黑眼睛警醒地转着,看起来比人还聪明。下午他在图书馆和几个同学试着解开费马大定理,晚上再西装革履地去赴教会的晚宴,领结是在纽约新买的,还有古龙水与新皮鞋。那时候他的过去与未来连续平稳,没有奇点与断层,总能顺遂地滑向最优解。

但他的目光很快从金色的晕眩中收了回来,油腻腻的板凳上放着那封整整齐齐的信,他拿过信展开,又认真读了一回。他的妻子没有替他申辩,而是很快划清了关系,但也并不无情,起码还寄来了吃的东西。

这并不是不可理解的事,这一年来他已经听过无数回的例证,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他将信重新折回了信封,放进两人共用的书桌的抽屉里,事情走到如今显然不能挽回了,除非他能立刻从这里出去,但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的夜晚他开始翻来覆去地揪着自己不放,为什么呢,他们结为夫妻的时候,是给过对方承诺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是多么庄重的誓言,竟然是能够这样轻蔑地抹去的吗。还有他的仔仔囡囡,还那么小,他们会想爸爸吗。

荀彧悄悄下了床来看他,坐在他床边轻道:“怎么了?睡不着?”

荀攸从被子里冒出头,满脸淌着横流的泪。荀彧点了煤油灯,靠在床边听他说很久以前他与夫人相爱的故事,荀攸背对着他,攥着被子的一角,他轻拍着他的背,将他当孩童那样哄着。

荀彧比荀攸幸运一些,过早地跌入泥泞,过早地品尝酸涩,于是便很少相信守望相助或者坚贞如铁。所谓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他已经见惯不怪了。

立冬过后几乎所有西北边陲的农场都瘫痪了,临近公社的汽车从冰地上摔到田野里,让周围的几个农场派出人去修,赵队长只好抓了荀攸和壮汉一起送出去。

出门替别的农场或者公社修车是很得便宜的,因为作为客人,他们能吃一顿客餐,比平时吃的好许多。荀攸的看得出来赵队长非常不乐意,但又没办法,他是机械工程的高材生,对方点了名要他过去。这些日子以来,荀攸和壮汉修车修器械,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搭档。

那天的客餐有午餐肉罐头,青菜炒得绿油油的,白米饭冒着他们经年未闻的香气。两个人狼吞虎咽,还顺手抓了几个白薯。荀攸把白薯放在胸前捂着,心想要赶快回去,让荀彧吃了白薯再睡。近日农场每日的份例已经有减少的趋势,扒手不愧扒手之名,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要去偷东西了。

荀攸和壮汉回到时天已经暗下半截,从农场大门到宿舍有一段笔直的沙路,路灯隔三差五地坏着,亮出他们影影绰绰的光。食堂附近的路灯下站着两个人,荀攸仔细一看,竟然是赵队长和荀彧,两个人站得很近,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

壮汉拉着荀攸走了个小路,跑到食堂的另一头去偷听,那里离他们更近。

风刮着脸吹,顺便也将二人的耳语吹来了。赵队长的声音里尽是无可奈何:“你求我也没有用,现在紧张得很,等开了春我再出去替你找,行吗?”

“赵队长,这件事本来我不该这样求你,我的父母给足了你要的钱,当初也是答应好的,如今没了药,这几个月我怎么办呢?”

“文若,你难道怀疑我是刻意为难你不成?我不是这样的人!你的药还剩多少?我算算时间,顶不得再替你出去一趟好了。”

荀攸和壮汉两个人身子叠着身子倾耳听着,都觉得这段话着实莫名其妙,唯一能肯定的是荀彧病了,还是急需医药的大病,否则以他的秉性,是决不会单独与赵队长深夜在外私谈。

每日食不果腹,早早入睡能抵抗饥寒,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荀彧常常等着他回来才睡,荀攸也正想好好地问一问他。

荀攸走进宿舍后从怀里掏出白薯,在他鼻子下晃了晃:“快吃,我捂了一路呢,还是温的。”

荀彧正坐在被子里看书,看见有吃的就放下了书,笑着接过白薯开始吃起来:“你吃了吗?吃了什么?”

“吃了罐头,嗨,他们油水真好,青菜炒得绿油油的,要是有下回,我就把盘子都给你端来。”

他们时常说这样的如果,如果哪天能一起出去,就去附近沙湖小镇上买他十个烧饼,然后坐着火车到城里去看电影;把粮票都换成大米,躲在家里煮白米饭,再买三斤猪肉红烧着下饭吃。

和温柔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很有现世安稳的快乐。他们需要这些即时而短视的快乐,不去思考人的一生应当如何花费,也不去探寻如何将自身奉献于历史的车轮,就非常惬意地活着,活三年,活五年,至于整整一辈子,他们没有资格盘算。

因此荀攸的话对荀彧而言是莫大的安慰,明知不会到来,仍愿意去想一想。他用指尖轻轻捂着嘴笑起来,问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又下床替他倒热水,催他早点睡觉。

荀攸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说:“你别忙,我有事问你。”

“什么?”

“我刚刚看见你和赵队长在外面谈话了,”荀攸毫无隐瞒,他们之间向来如是:“我和壮汉也听见了,你问他要药,你病了吗?”

荀攸心里的慌张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剧烈得多。

在被压得瓷实的封闭境况下,人与人的边界逐渐消弭无痕,便很容易产生极端的爱或者极端的恨,这是几年后荀攸看着那些愤怒的小兵恍然醒悟的道理。那时荀攸看着他们用力的推搡和咒骂,常常在心里想,他们还那样年轻,如此尖锐的恨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有时候他也会顺势想起自己刚刚对荀彧心有别情的时候,就是在妻子与自己离婚的这一点时光里,他对荀彧的依赖与亲近正在逐渐走向难以言喻的荒土。

总而言之,荀攸几近焦头烂额,他用力摇晃着荀彧的肩膀,最好把答案从他嘴里摇出来。

“你生了什么病?需要什么药?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生病了呢?”

“你说话呀,你需要什么药?赵队长是不是为难你了?你和我说,我写信出去,让我的父亲母亲替你找好吗?”

荀彧兀自低头不言,他等着荀攸冷静下来,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什么大事,真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并不打算告诉荀攸什么,一是他仍旧有药,若赵队长真的替他寻来了新的药,将隐疾说出来反而使二人难堪。若到了真没有药的一天,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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