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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隐察出他失意的神色,外婆又不忍地询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看着这么憔悴啊?”

陈云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外婆说:“没事,就是累了,想家。”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来过了,偶尔打电话回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忽然间听到他说想家,外婆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断定他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或经受了什么挫折,于是怜爱地抚摸着他后背说:“听你妈说你去支教了,不顺利吗?”

陈云旗依旧摇头,外婆叹了口气说:“你妈不容易,我知道你最懂事了,可以理解她。虽然这些年她对你关心很少,但不论遇到什么事,有什么难处,还是要跟家人说,家人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外婆的慈爱犹如一股甘甜的泉水涓涓注入陈云旗的心扉,无人可诉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归宿,他抬起头看着外婆,突兀地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很认真的那种喜欢...不,是爱,我爱他。我以为我能处理好一切的,可现在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失去他了...”

外婆听闻后明显地愣住了,陈云旗不敢看她浑浊的的双目,垂下头又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和外公,对不起你们对我的养育和教导。”

外婆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迟疑地问道:“你说的,是你那个邻居小松吗?”

“不是,”陈云旗依旧低着头说:“是我在山上认识的男孩,叫三三。我也是遇到他以后,才发现自己可能不喜欢女孩子的...我们在一起的事被他的父母发现了,他们无法接受和理解,所以我们现在...分开了。”

“外婆,对不起,”陈云旗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我就是喜欢他,像着了魔一样地喜欢他...”

外婆抬起枯瘦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陈云旗的肩膀,叹息着说:“不喜欢女孩子就不喜欢吧,你过得开心就好。外婆老了,也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跟你外公最疼的就是你,他走之前最惦记的也是你。你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千万别受父母婚姻不幸的影响,凡是都要考虑清楚,知道吗?”

“我知道,”陈云旗对外婆的态度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再次向她强调道:“我考虑好了,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跟他在一起了。”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别多想了,早点睡,”外婆站起身,把陈云旗脱下的外衣搭在椅背上说:“难得回来一趟,明天陪我去给你外公扫扫墓吧。”

外婆说完便回屋休息了,陈云旗独自整理洗漱后躺在了外公的床上。外公那床棉被的被套洗得褪了色也不曾丢弃,数十年如一日地散发着洗衣粉的清香,盖在身上洁净蓬松。他已经连续两日不曾合眼了,即便心里还满是对三三的牵挂和思念,可一沾上带着熟悉气息的枕头和被褥,瞬间就再也支撑不住,疲惫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陈云旗在一阵浓郁的奶茶香气中清醒过来,他望着皮质床头上那些自己儿时顽皮划出的痕迹,忽然有些想不起自己是身在何处。他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外婆掀起门帘喊他吃饭,才浑浑噩噩地起身爬下了床。

吃过饭他便收拾好扫墓所需的物品,陪着外婆出了门。北方的初春,积雪才刚消融,满地尽是雪水与尘土混着的污泥,才走几步裤脚溅满了泥点。

陵园也在郊区,离家不远。天气虽还有些冷冽,春风尚未和煦,但下过雪的空气十分洁净清新,陈云旗搀扶着外婆缓缓前行,一路上外婆也不曾提起昨夜之事,只关心询问着他的学业。

这是陈云旗第一次来到外公的墓地。那年出殡时他守在火化室外不肯离去,直到骨灰都已殓出下葬,吊唁的人群散去,他还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仿佛只是在等一个出门散步的未归人。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陈云旗捡起一根枯枝扫去墓碑上的积水,将倒落一旁的香炉和仿真菊花扶起摆正,打开一个装着红漆的瓶子,用毛笔填补起墓碑上已经不甚清晰的字迹。

收拾妥当后,他撑开随身带来的折叠板凳扶着外婆坐下,点燃了纸钱与香烛。外婆边烧纸边喃喃地对着亡人诉起了家长里短,她把孩子们的事,邻里间的事以及近日来的时政要闻都仔仔细细道来,末了,纸钱燃尽,纸灰被风卷起飘舞空中,外婆抬头望着那飘零的细灰,对陈云旗说:“你看,飞得挺高,你外公都收到了。”

陈云旗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又从背包里掏出那根在庆和镇市集上淘来的烟杆,与烟一并放在墓碑前,对着那冰冷的石碑说:“外公,我来晚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做错了好多事情,你在天上都看到了吧?是不是特别蠢?你要是在该多好啊,你一定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

陈云旗的眼睛酸了,他仰头望着天在心里默默言语道,外公,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如果在天有灵,替我保佑三三,保佑那个说如果不能跟我一起死,便只有分开的善良孩子吧。

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很快迎来了春暖花开,陈云旗在外婆家住了下来,每日清晨散步拾柴,下午去市场买菜,偶尔还要陪着她去跟教会的姊妹们聚会唱诗。外婆也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子女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她做的最多的,便是一日两次的祷告。

唐俞韬一直没来过电话,李老七倒是常常发来信息。他识字少,发的信息大多语句不通,多半都是“幺儿,最近好吗?”和“多吃点,注意身体”之类简短的问候。偶尔也会发一两条彩信,像素模糊的照片里,李东、李琴和李叶三个孩子并排站在土坡上,表情茫然地面对着镜头。陈云旗看着照片,似乎可以想象到李老七边要求他们站直了边说:“这是要拍给陈老师看呢”的样子。他心有戚戚,每次看过也不曾回复,只是在跟着外婆去教会时有学有样地念诵着主祷文,替远方的人们祈求着健康平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黄橙橙的杏子结满了枝头,熟透的果实掉落一地,随手捡起一个咬在口中都甜得发腻。临别前的几日,陈云旗终于跟整日在天南地北间飞来飞去的妈妈见了一面,他听闻针对天云小学的助学计划似乎进行得还算顺利后,由衷地松了口气,收拾好行李回到了S市。

离开前没来得及清洗的烟灰缸里已经生了霉点,阳台上唯一一盆绿植也已枯败。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一股潮腐气味,包括衣柜里那袋于小松留下的衣物。

陈云旗花了一整天时间晾晒被子、打扫房间。傍晚他洗过澡瘫倒在床上发呆,桌上的手机骤然响起,原本轻快的铃声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有些急促。陈云旗起身拿过手机,看到屏幕上“唐俞韬”三个字,顿时有些慌乱,他冷静了片刻才按下接听键,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一张口,便是一道晴天霹雳。

“老陈...李老七死了。”

作者有话说:

--- ①出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并序》 ②我也是模模糊糊记得貌似有这么个说法,并不是很准确... 晚了。想感谢给我投喂海星和打赏的朋友们,但是又没有一键感谢的功能,就隔空向大家致意吧。 最开心的就是看到你们的留言,还有你们来微博找我我玩~ 很快就会重逢的! 感谢每一个点击。

第六十二章 逃离

“你说什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陈云旗举着手机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唐俞韬在说什么。他光着上身站在桌前,被头顶的空调冷风吹得脊背发凉。

“李老七死了.....”唐俞韬哽咽着重复了一遍,一向对什么都看得开的他头一次流露出了哀恸的情绪。

电话两端的人一个在努力试图理解,一个在尝试组织语言,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陈云旗才强行从震惊中找回意识,用仍然无法接受的语气问道:“怎么会..怎么回事?”

唐俞韬长叹一声后说道:“你走之后,三三爸和盛老师带着二组和三组的人到学校大闹了一场。他们找不到你就无理取闹,借口说我们败坏村里风气,分发物资偏心,要求我们离开天云村,还说要去县教育局举报。李老七因为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他们讥讽孤立。他待在村里被人指指点点不受待见,春耕一过就去河坝上打工了。三天前,在工地上摔死了...”

在河坝建筑工地干活的大多是临时工,既没有劳动合同更没有人身保障。因为工地管理疏漏,没有严格执行高空作业安全技术规范,不曾接受过任何专业指导的李老七在缺少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从几十米处的高空不慎坠落,当场死亡。

陈云旗脑袋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唐俞韬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是在复述着一起新闻报道里的事故,那些原本只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读到的悲惨的事件令人扼腕唏嘘,却从来遥远地让人无法感同身受。

手机的收件箱里明明还有李老七发来的短信,陈云旗丝毫没有从那些简短且错字连篇的文字里体会出任何失意的情绪。他脑中浮现着李老七黝黑沧桑的面庞,想象着他在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时依旧憨厚的笑容。想到在经历了一天挥汗如雨的劳动后,他躺在狭小闷热的移动板房里,抱着手机给自己发信息的样子,心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蹂躏,几乎要被捏爆了,一种窒息的感觉在胸腔里蛮横地冲撞起来。

“他现在...在哪里...三娘呢?”陈云旗拼命稳住自己几乎要颤抖到握不住手机的手,咬着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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