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怎知先皇不曾出宫?”醉酒后最容易说胡话,这话音才落下,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说得人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这是在编排先皇的不是,若是天子不悦,可以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偷偷觑了眼面上如波澜不惊的卫天璇,见她没有责难的意思,才稍稍放下心来,只不过闭紧了嘴巴,死活都不肯再开口。
裴修度微微一笑道:“再将事情带回那皇室血脉吧,我在他身上寻到了一些印玺,显然也是出自皇庭。”
卫天璇举起了酒杯,轻笑道:“这么说了也没有意思,裴相声称找到了人,不如将人领上来让大家一并瞧瞧吧,若真的是皇室血脉,岂容他流落在外?”
裴修度眯了眯眼道:“臣领旨。”他起身离席,这一去可不得了,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子,隐隐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臭味。原本还在大吃大喝的群臣,被这味道熏得捏住了鼻子,盯着裴修度,眸满是诧异之色。不是说领了皇室血脉么?怎么是一副臭担子?场也只剩下了卫天璇和裴荇面不改色了。
“圣上请看。”裴修度微微一笑,指压着那张遮蔽的白布,底下一扯,便露出了一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这是什么意思?”有大臣勃然变色。“在千秋节这等大喜的意思,裴相您弄来了一具尸体,是想做什么?”
“不如请诸位仔细看看。”裴修度说完这句话之后,捋了捋袖子,对着担架上的尸首行叩拜的大礼,口还喝道,“圣上千秋。”这变化打得众人措不及,听了裴修度的话,大着胆子瞧尸体的人,总算也看出一些端倪来。尸体还没有完全的腐化,依稀可以辨认出那一张脸,可不就是往日里阴鸷刻薄的天子么?再斗胆去瞧卫天璇,仔细回想着以往面圣的场景,还真发现了一些不同。如今站着的这位“天子”,面貌稍显得柔和,女性化的气质比以前所见的天子更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群臣的心都有如此的疑惑,可哪里敢再开口询问。
“前些日子,圣上忽地变得勤政爱民,这对江山社稷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情。可是以往圣上的模样,大家心也清楚,只当做是我朝先君保佑,可难道心一点儿疑惑都没有么?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变化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是个假的。”臣子有人惊呼出声。天子的权威无上,不管是谁都不敢直视天颜,再者那日久居深宫不见群臣,他的模样都渐渐地模糊了,臣子们很难发现那细微的变化。只有被裴修度提起的时候,才猛然间惊觉。
卫天璇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起身,绕到了那担架前,低头看着那腐臭的尸体,她问道:“裴相说完了么?”
“勤政爱民的天子固然是好事,只不过——”裴修度神情威严,他的眸光扫视了一圈,肃声道,“皇室血脉不容混淆,皇族的尊严哪里容得黄毛小儿来践踏?”
“对裴相来说,恐怕一个容易掌握的傀儡天子,胜过一个圣明之人吧。”卫天璇轻笑一声,君权和相权之间很难达到一个平衡点,不是更换宰相便是废了皇帝。她眨了眨眼,又说道,“朕是真是假,不如问一问皇后?她才是朕最亲近的人。”
皇后是裴修度的女儿,亦是天子最亲近的人,说话有一点的分量,一时间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裴荇的身上。只要她愿意替卫天璇掩饰,这件事情可能如此就过去了,毕竟谁有胆子来查?可是裴荇没有直接承认,她将那些期待的视线收进眼底,她应道:“圣上她是皇室血脉。”
“皇后恐怕是被蒙骗了,若不是发现圣上的龙体,恐怕我等也还被蒙在了鼓里。”裴修度冷笑一声,开口道。“大胆贼人,伪装天子,淫-乱后宫,罪不可恕。”
卫天璇微微一笑道:“裴相有何证据?怕是为了逼死朕,你故意找了个形貌相似的尸首来妖言惑众吧?毕竟死人不会开口。”
“你要证据?”裴修度眸掠过了一抹狠色,他拍了拍,又带上来一个人。年轻的女人脸色苍白,是卫天璇熟悉的面容。想着在入宫的前夕,还是这位姐姐探出窗,挥着帕子对她打招呼呢。白玉楼式她一个在裴修度的?还是说所有的人都被裴修度拿住了?卫天璇心惶惑,她往后退了一步,将视线投向了裴荇,见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心才宽慰了些许。
裴修度扫了众人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位是白玉楼里的姑娘,我想不少人应该见过她吧?就让她来解释这‘真假天子’一案,如何?”
瑟瑟发抖的女人被人推搡着前行,她的面色白得像是纸张,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只能胡乱地瞄上了几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泣声道:“她是我们白玉楼楼主的养女,名唤璇儿。当时宫来人,我们白玉楼里的姑娘都被宫里人带走关押着,他们说如果想要我们的安危,便璇儿来换。”裴修度听了这话满意地一笑,他只要女人证实眼前人并非是天子即可。至于那时发生的事情,他冷笑一声道:“想来也是张顺和宫外之人合谋,进行弑君这档子事情。说来也是巧,我还发现了张顺的尸首,想来张顺作为知情人,也被狠心肠的奸贼除去。”
第50章 假天子与真皇后(九)
卫天璇还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一口咬定卫天衡是裴修度从别处找来的尸首,可眼下出现了白玉楼的人,显然是隐瞒不下去了。她微微一笑,面容犹是镇定自若,一点被拆穿的窘迫和畏惧都没有。
裴荇握住了卫天璇的,走到了她的身侧,一双冷淡的眸子扫过了窃窃私语的众臣,她不急不缓地问道:“一个昏庸的暴君和一个能激清扬浊的明君,尔等宁愿选择前者么?”
“看来你早知道此事。”裴修度的面容顿时沉了下来,他恶狠狠地瞪着裴荇,冷酷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没有任何价值的货物,他问道,“是你替她隐瞒了身份?”卫天衡已经薨了,至于这个假天子也很快就会失去一切,裴修度对皇后的崇敬丁点儿不剩。
“裴家与我同罪。”裴荇轻描淡写地问道,“诸位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是个女人!”
“混淆皇室血脉罪不可恕,天子与皇朝的威严岂容践踏?”
诸位臣子对卫天衡积怨日久,如果真要选择,谁不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圣明天子?可终究无法容忍一个外人坐上天子之位。这黄金宝座岂是人人都能落座的?宗室旁支都没有资格觊觎,更别说一个外来的陌生人。皇权的神圣性在于代代相传的血统,所谓的天命之人,如果失去了骨子流淌的血脉,也便什么东西都不是。
“当年的镇国长平公主不也是一个女人么?”卫天璇哪里会让裴荇一个人面对那些个神情各异的大臣,她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后,又问道,“你们已经遗忘了这件事情?”在先帝朝、本朝长平公主四个字成为了一种禁忌,当初先帝提议废除长平公主帝号之时,不少敢于忠谏直言的大臣都持反对的意见,只不过他们的下场颇为凄惨,直接被打为乱党满门抄斩,如此残酷的刑法之下可见先帝的坚决态度,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此后无人敢提。卫天璇这一开口,群臣们的面色骤然间又一变,似是回忆起什么来,但是他们依旧无法容忍外来的血脉混淆皇室的神圣血统。
“你们在意的便是皇室威严是么?”裴荇见群臣颔首,她又慢悠悠地抛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如果我说,她是先帝的血脉呢?”霎时间便震慑地群臣默然无语。台上的僵持已经影响到了楼下的表演,不知在何时,教坊的一众歌舞已经撤下去了,只剩下那张灯结彩的空荡场地,仿佛在诉说着不久前的喧嚣与热闹。
“这不可能!”裴修度勃然大怒,他呵斥道,“皇后,这是大罪,你到此时还要狡辩?”嗓门轰然如雷鸣,裴修度起身后又向前一步走,逼近了裴荇,他冷笑道,“谁都知道先帝没有公主。你们既然知晓长平公主之事,应该能够明白为何先帝无公主吧,此时捏造出如此的惊天谎言来欺瞒大众,居心叵测,真是荒唐至极。”
“要说荒唐的是您。”裴荇神情变了变,她看着裴修度,眸多了几分的失望,“父亲要女儿死,女儿无怨言,可是您别忘记了,我还是皇后。你番五次命人前来杀我,可不是大罪?您是因为兄长的玩忽职守被去职而不满,便想造反么?”
造反的大罪名谁都承担不起,裴修度听了裴荇的话气得够呛,一扬起显然是想一巴掌落在了裴荇的脸上。只不过卫天璇的动作更快,她钳制住了裴修度的,往后用力一甩,眸写满了厌恶。“裴相这是何意?当着群臣的面就想动?纵然我是假天子,可她仍旧是一朝皇后,岂容你在此放肆?”
“是啊,裴相您可消消气。”
“对皇后大不敬,这罪名也是不小啊。”
裴修度听见了同僚传来的声音,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他甩了甩道:“乱臣贼子,此时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如今真正的天子已经被人害死,我等身为社稷重臣,定——”
“她是先皇的血脉。”裴荇开口打断了裴修度的话,她冷眼望着群臣,又继续道,“深宫之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先皇后诞下龙凤胎,为避免小公主遭受厄运,便命自己的贴身宫女将她藏于民间。若不是先皇血脉,这世上哪有如此相似的一张脸?你们不也将她错认成天子么?”裴荇朝着侍立在一旁的清鸢甩了一个眼色,清鸢立马会意,下去不多时,便将知情人给带了回来。
“萧姨?”事态的发展卫天璇多少有些吃惊的,她转过头看着萧若兰,又低头瞧了瞧那替裴修度作证的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唇角勾起了一抹欣喜、却又带着苦涩的笑容。
“你这小崽子,我就说让你远离宫是非!”萧若兰的眼含着晶莹的泪,她的嘴唇喃动,没有发出声音,可是卫天璇已经读懂了她的意思。讪讪一笑,便看着萧若兰对裴荇、对卫天衡的尸首行大礼。在二十年前,她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宫有不少的老人认得她的模样,可是在皇后诞下麟儿的时候,她消失不见了,当时先皇后没有追查,底下的人又哪里会注意一个宫女的事情,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想起。可当这个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动的人出现,记忆的潮流一下子便涌了回来。裴荇找到的可不止是当年将小公主带出宫的宫女,连接生的稳婆一众都给寻了来,无非是想要证明卫天璇是纯正的皇族血脉。
谁知道会翻出多年来的密辛?原先至于卫天璇说她混乱皇室血脉的人纷纷闭了嘴,眼下是皇后坚决要让这假天子成为真天子,而宰辅裴修度则是要她的性命。是皇位的斗争还是父女之间对权势的斗争?到了此时看明白的人已经不愿意再搅入了这一滩浑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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