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人亡故后,魂魄都会奔赴三途河,一些执念过深的会留在人世,化作离魂,虽然那只是一些残片,却会保留部分在世时的意识,而李琅轩的傀儡之所以酷似真人,正是因为他有将离魂融入傀儡的独门秘术,他和钟明烛交情颇好,得知钟明烛欲炼傀儡对付天一宗,便将此法传给了她,又因钟明烛忙于布置黑水岭结界,是以那千面偃人偶由竹茂林代为炼制,他从而领悟了其间精要,并化用于药方。
这个方子会将长离的人魂融入肉身,令她暂时摆脱魂散的危险,只是那些傀儡用上等灵物当容器方能留存数百上千年,长离仙骨已毁,受到法咒侵蚀,难以维系长久。
“此法能令她恢复常人体魄,不至于稍受累便危及性命,但是……”竹茂林收回玉符,看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只能维持七年左右。”
如今长离虽然只靠药力吊着残体,看起来有一日没一日的,但便是竹茂林也拿不住她还能坚持多久,或许下一次沉睡就再也不会醒来,又或许能拖着病体熬过十年、数十年。正因为如此,他虽然很早就想到了这个方子,却迟迟没有拿出来,直到今时,他再也无计可施。
“七年,像普通人那样吗?”钟明烛神情恍惚道,声音轻飘飘的,没半点力。
竹茂林面上浮现出不忍,当年百里宁卿神元重创之际,他也是这般模样,可那时候他还有长生引在手,而今唯一能救长离的五色石,却连个影子都摸不到。
“是的。”他叹道,“虽然无法恢复法力,但至少可以行动自如,无需依赖灵阵,甚至随你去朔原都不成问题。”
你可以带她到处走走——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最终却是化作一声叹息。
七年哪里够呢?凡人历世,也远不止七年啊。
何况长离之所以入世,追本溯源,就是出于对人世的憧憬的怀念——那帝剑之灵,只不过想去人间走一遭罢了。
“也罢、也罢……”钟明烛垂下眼,将所有情绪都藏了起来,无论是悲恸还是愤怒,都潮水似的退去了,“离儿她……应该会想自己决定的……”
“好,你找个机会告诉她吧,我来时便向风小友递了拜帖,暂时就留在云浮山,你随时可以来找我。”竹茂林交代完,忽地话锋一转又道,“当年,宁卿曾与你约定,倘若长生引不起作用,你便要在她彻底丧失灵识前诛杀她。”
钟明烛一怔,又是一瞬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确有此事。”
“宁卿现在正在寻找叶莲溪的下落,她发了誓,伤了长离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竹茂林抬头看了眼远方,似在寻找那抹身影,末了他收回视线,看着钟明烛正色道,“我会帮她,但也不会任你胡作非为。”
“呵。”钟明烛听懂了他的意思,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好,竹先生无须顾忌,若真有那日,我不会怨你。”而后,她又轻声道:“那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遭,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她不拘世俗礼义,嬉戏人世间,只求自在逍遥,于□□亦是如此,这并非她初次对人心动,一开始,长离于她,和曾经那些心仪之人没什么不同,喜欢,却远非刻骨,而那点喜欢,并不是什么难以割舍的情绪。
两千多年来,她有过数段感情,到最后都无疾而终,有些是因为她自己倦了,有些则是因为外界变故。当初在带长离去桃源时,她连想都没有想过数百年后的将来,所做的不过是趁这份心意尚在时,力所能及待长离好一些。
从昆仑台辗转至八荒镇,继而毁掉六合塔,前往扶风林,一路上,她由着性子率性而为,借着那些半真半假的笑,在那双黑眸中染上红尘的色彩,却也不小心将那份纯粹揉到了心里。
时隔多年再追忆往事,曾经那些经历都变作了陈旧的画卷,她无法在晕开的墨迹上辨出源头在何处,只知道此时此刻,那份情已在心底生了根,与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就算把心掏出来,也撕扯不断。
这时,一只白鹤飞来,在钟明烛面前转了三圈,变作一张纸笺落在她手中,是风海楼送来的,他迫不及待想知道那新药是否起效。
钟明烛轻轻一点那纸笺,正想答复,可沉吟片刻后却转而将纸笺收入手中,对竹茂林道:“我正好去一趟天一峰,可能要在那多留一会儿,离儿若醒了,劳烦竹先生知会她一声。”说罢便离开了。
竹茂林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山后,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符,良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是自僬侥城送来的信笺,慕云和若耶遇到了麻烦,传信过来向他们寻求帮助。
玉符中没有提及细节,只大略一说,竹茂林却已倍感棘手,和钟明烛谈话时,他考虑了一会儿是否该告诉她,可衡量片刻后便罢了这个念头。他觉得就算提出来,钟明烛也不会理会,甚至会觉得心烦。
眼下,除非有能救长离的法子,否则她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竹茂林需要等候长离的决定,同样无法抽身。他默默对慕云和若耶说了声抱歉,便将玉符收了回去,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看向最近那座山头,道:“江城主,为何不过来?”
江临照站在最高那棵松树顶端,遥遥望着那间竹舍,听得竹茂林的问候,他不由得一怔,却没有应声,只抱手向竹茂林行了个礼。
天一宗解困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下给受伤众人疗伤,并协助风海楼与其他门派周旋,如今诸事尘埃落定,他觉得是时候告辞了,修真界动乱,他不能离开逐浪城太久,否则极易生出事端。
而在离开前,他想来天台峰向长离辞行——原本是这么想的。
只是到了与天台峰最近的这处山头,他却不知不觉停下了,在意识到之前,他已经这里站了几个时辰。
他第一次见到长离的地方,就在这山头附近。
仅仅是相隔甚远的匆匆一瞥,他心中就长久地印下了那袭白衣,挥之不散。之后,他数次与长离相伴,可每次都和最初一样,隔着山海般遥远的距离,哪怕并肩而行时亦是如此。他们的喜乐悲怒并不相通,江临照甚至一度困惑,他心中那袭白衣到底算不算是长离。
与长离见面、交谈于他而言,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一桩未了的心事,事到如今,只消足尖轻轻一点,他就能站到那竹舍前,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慰?祝愿?或者索性吐露那缠绕在心头的淡淡情愫?
不管是什么,都好似无关紧要。
就在他兀自出神时,门开了,长离走了出来,她似乎花了一些时间才认出院中的是竹茂林,随后便微笑着向他问好。
她穿着柳黄色的长裙,眉心朱砂被一条浅浅的疤取代,眼中含笑,看起来柔柔的,似雾后胧月。没有哪一处能与曾经那袭白衣对上。
唯独眼眸深处那抹宁静,不曾改变。若那是一幅画,那抹宁静便是整幅画的神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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