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呢?”莉莉安娜耸耸肩,她转过来,逆光的半张脸阴云密布,面具似的贵族笑脸不知道遗失在了哪个角落。伊莎贝拉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她,心中不由惴惴。“那是布里奇家的金子,布里奇家的麦子,我们,布里奇。这些年来,布里奇家忠心耿耿,为艾诺家出钱出力,还出人。”莉莉安娜指指自己。没有那条银项链,她的脖子也显得很陌生,她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说错了吗?尊敬的,荣耀的,大公阁下。”
“少说几句话。我本来还
在考虑其他办法。”
“真是令人感动。我为你管理城堡,为你重新联系帝都的线人,为了你与你的封臣共进晚餐,要我说,他们都该学学餐桌礼仪。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一醒过来,就让我少说几句。看在诸神的份儿上,这就是艾诺家引以为豪的家族传统?”莉莉安娜一步步走近,她的鞋后跟敲着大理石地板,声音又冷又硬。她依然抱着肩膀,血渍样的眼睛紧追父亲的视线。最后父亲干脆移开视线,望着壁炉顶上死鹿黑洞洞的眼睛。
“我是应该感谢你,为你保护贝拉所做的努力。”
伊莎贝拉一头雾水。父亲叹了一口气,在上衣口袋里摸索了好一阵,翻出来一枚银晃晃的饰品。他把项链椭圆的吊坠捏在手里,摩挲吊坠精美的雕刻。雕纹的主体是一朵白刺玫,伊莎贝拉如今才认得。绝望之花,难以靠近,无法抗拒。她在心里默念。她几乎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这条项链,它是莉莉安娜的,从不离身。
“还记得母亲吗,贝拉?”
“怎么可能会忘记。”
“不,我是说,亲爱的,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去世的吗。”
父亲啪地打开银吊坠,里面是母亲的小幅画像。画中的母亲比伊莎贝拉卧室里的那个年轻得多,未施粉黛,浅金色的头发被风吹乱。画上的她毫不在意,翘着嘴角,神情洒脱,甚至隐约有一股不羁的味道。
伊莎贝拉凝视画像,感觉有些陌生,似乎不是印象中的母亲,但画上的女子用她的自在说明那的确是她的一部分。也许母亲在世的时候自己太年幼,不懂得“不羁”这种字眼,故而没有印象。伊莎贝拉说不清楚,脑子开始有些混乱。
“我记得葬礼,父亲。”伊莎贝拉垂下眼,她想找把椅子坐下来。母亲的葬礼也是在晚春时节,身着黑衣的人们组成厚实的影子墙壁,围在四周。自己穿着全黑的长裙跟随棺木茫然地走,那巨大的影子像要把人吞进去一样。然后周围的一切突然都静下来,神官浑浊的声音在墓园中响起。兴许是因为他用的句子都太长,每当伊莎贝拉想要重拾关于母亲的最后的记忆时,都只能听到老橡树枝条摇动的哗啦声。
太悲惨了,不是吗?没有临别赠言,没有叮咛嘱咐,没有温度,没有一个怀抱,甚至连正式的微笑都没有,童年就那样戛然而止了。伊莎贝拉眼底发热,她缓缓阖上眼皮,努力控制住情绪。
“葬礼。没错,当然。那时候你还太小,父亲必须把一切隐藏起来。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希望你不要怪我。”古怪的说辞让伊莎贝拉睁开眼,父亲的脸上写着愧疚与歉意,还有许多她说不上来的味道。
“你母亲,卡洛琳,她是被刺身亡的。”
第33章 得知刺杀(下)
震惊让伊莎贝拉张着嘴, 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除了凝视父亲, 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在城里遇袭的。那年气候反常,整个春天都在下雨,下大雨。她被突如其来的暴雨困在巨石大街的小酒馆里,你母亲她,从来都喜欢和平民相处,你是知道的。酒馆里太多人,起了冲突,太混乱。她被人刺中,从后面, 先是肺, 然后是心脏,又准又狠。那应该是一瞬间的事……”
父亲的嘴唇变得很白, 他闭上眼睛, 攥着银项链的手指节泛白。对于他来说,回忆这样的事不知有多痛苦。他喉头滑了几滑, 缓缓开口。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没受太多苦, 我想是的。她的血……她那天穿了条白裙子, 几乎全红了……我是不该在你面前提这些的,贝拉。可是……十四年来, 她的红裙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我想找到凶手,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天杀的混蛋揪出来。我要活剥了他,把他的头颅插上矛尖!每天我都想着这件事。我找了很多人,在场的人查了个遍,酒馆老板, 门外的乞丐,进城的每一个异邦人。一切都指向帝国,贝拉。帝国里有人杀了你母亲!我的人找到刺客家的时候,只见到一地废墟。地上好几具尸体,大人的,小孩的,全都烤得焦黑。”
伊莎贝拉瞪大眼睛,仿佛在看着一盏跑马灯,无声的画面逐一划过,童年的记忆似乎在扭曲,她努力回想,始终找不到蛛丝马迹。父亲打开画像后面的夹层,从里面掏出一枚奶油色的金属徽章。他把徽章摊在掌心,递给伊莎贝拉看,是一朵盛放的百合花。“你母亲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它。我从来没见过它,这个。前两年追查到这也是帝国来的东西,现在洛德赛还有人在佩戴。我派了好几个人出去追查,一点结果都没有。”
“凶手身上的?”伊莎贝拉接过来,将信将疑。徽章擦得很干净,没有一丝血迹,她把它翻过来,铜镜般的背面刻了一朵小花。刻它的人应该不懂雕刻,运刀生涩,线条极不流畅,但雕刻者的意图仍然完整地传达出来。那是白刺玫。怎么又是它?“可是,这说不通呀,父亲。如果真凶会做出灭口这种事,又怎么会任由证物留下来呢?还是,有特殊标记的证物。”
“也许他正是知道证物在我们手里,才杀人灭口的。”
“母亲不会武,又是背后中剑,哪有机会从凶手身上扯下这个东西呢?况且,在奥维利亚,男人佩戴徽章太奇怪了,一定很容易被人记住。”
“疑点所在。但至少是一个线索,唯一仅存的线索。鉴于对方的神通广大,为防万一,我让莉莉安娜随身带着。”
伊莎贝拉一时语塞,父亲追查了十四年,不可能想不到那些浅显的问题。这件东西出现在大公夫人的身上,本身就够奇怪了。纤巧的徽章,表面上了白釉,一股帝国味儿扑面而来。她瞄了瞄莉莉安娜,对方凝视着父亲手里的项链,若有所思。伊莎贝拉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母亲她,只是商人的女儿,再往上一代甚至是农夫。为什么……千里迢迢,大费周章,冒这么大的险,没有道理呀。会不会是错杀?”
“她带着侍卫,打扮显眼,还有那双眼睛……错认?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年来,这些事情,一直在我脑子里绕来绕去。最后不得已,我去找了戈登神官,他给了我‘苏伊斯的密语’。是一种香,在密室里烧起来,可以找回很久之前的记忆……我看到了一些……东西……跟洛德赛的贵族有关,那个人把徽章别在胸口。”大公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左胸。伊莎贝拉心里一沉。“父亲……恕我直言,那恐怕,我是说那个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请别再用它。”莉莉安娜冷笑,面含讥讽,“你女儿,比你明智多了。我真想为你的自信鼓掌,你知道吗?你就这么确信,她的东西你都知道?也许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太喜欢,不能让你知道。临死之前,不正是发现终生遗憾的大好时机吗?”
“别那样说我母亲。”
“混账!”
父女两人同时出声,父亲拍了桌子。突兀的巨响让书房里的争执戛然而止,气氛却越来越紧张,像一只渐渐弓起背的猫。
“你再这样我只好让你滚出去。”父亲还在瞪着莉莉安娜。莉莉安娜微微一笑,眼神温和如水,但伊莎贝拉清楚那不是驯服的意思。这女人像条匍匐在枯叶中的蝰蛇,遇到危险的时候缩成一团,你以为她在退避,一不留神,就被她咬出两个致命的血洞。父亲重病后,城堡的情形让伊莎贝拉深感不安。说不定与莉莉安娜的角力中,父亲已经输了。她下定决心,在离开之前,一定要让他知道那些事。
“父亲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发现吗?你的处境,和你母亲的何其相似。”
“我的处境?”伊莎贝拉眨眨眼,旋即明白过来父亲指的是老松湖的事情。她说不出自己的生命比母亲的更有价值的话,只好说:“老松湖是帝国领土,我在那里丧命的话,就是一次政治事件。也许帝国有什么人想要挑起战争。”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父亲昨晚说的,帝国的复杂和凶险,远超想象。
“呆在奥维利亚对你来说,是最安全的。”
“哪怕要和那个克莱蒙德……”
“克莱蒙德不算坏,他脑筋清楚,没有什么劣迹。年龄相差也不大,他会是个好丈夫的。这桩婚事对你有好处。”
“是你们男人眼中的,好处,哼。怎么都这么看着我?我说的不对吗?奥维利亚的男人几时在意过他们妻子的感受?所谓的没有劣迹,是指他没有私生子吗?噢,小姑娘,你的眼神可真叫人寒心。”莉莉安娜虚按胸口,一脸悲伤。“当然,你亲爱的父亲当然会这么说。这对你有好处,这对家族有好处,忍忍就过去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拜托,看在诸神的份儿上,你以为我嫁给你父亲是因为喜欢他?爱情只是少女充满童真的幻想,婚后生活可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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