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遂沉默的时间过长, 不止卫峋,连左知秋都发现了他的异样。
他心里一沉,不禁开始怀疑, 江遂是不是以前见过他,还记住了他。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十五年没回过京城,见过他的人要么已经入土, 要么早就上了年纪, 江遂年纪轻轻,就算见过他,也不会记住他, 就算记住了他, 也绝对认不出来他。
这么想着, 他定下神来,加深了脸上客气淡然的笑容, “相逢即是有缘, 二位公子说呢?”
左知秋一开始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卫峋身上, 因为和江遂比起来,卫峋的穿着打扮更贵气一点, 他佩戴的玉珏通体清透、半点瑕疵都没有,一看就出身于大富大贵的人家。
而在江遂露出异样之后, 他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江遂身上。
这人有可能认识他,他当然要好好观察一番。
卫峋从他死缠着他们不放的时候就已经心生不悦了,此时见他一个劲的盯着江遂, 更可怕的是,江遂居然也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卫峋心中警铃大作, 他沉下脸,伸出手,想要拽住江遂的袖子,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可还没碰到衣袖的边缘,江遂突然笑了起来,他向前走了两步,错开了卫峋的触碰。
“在下江遂,”他笑意吟吟的介绍自己,然后转过身,“这位是……”
江遂稍稍停顿了一下,他在想给卫峋安排个什么样的假身份比较合适,既不会出格,又不会让左知秋日后知晓真相的时候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但还没等他自己想出来,卫峋就已经抢先说道:“我是他弟弟。”
他没说名字,别人这么听了,肯定先入为主的认为,他也姓江。
江遂望着卫峋,怔了怔,却没反驳他。
江遂的姐姐曾经嫁给过老皇帝,他以前的身份还是皇子少傅,按辈分来排,其实卫峋应该比他小一辈。
不管了,辈分都是虚的,弟弟就弟弟吧。
江遂展颜对左知秋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左知秋但笑不语,眼睛却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长相毫无共同之处,举止间不如寻常兄弟亲密、又比寻常兄弟更亲密。
点到即止的分析了一下,左知秋就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了,在他看来,这两人不论是什么关系,那都与他无关,他在乎的是他们的身份,而不是他们的家长里短。
“江兄和令弟也是来参加会试的吗?”
江遂明显比卫峋好说话多了,他自然把话递给了江遂。
“不是,我们想去天青阁买点东西。”
说完,江遂不禁看了一眼左知秋的打扮。
原来他是来参加会试的,对了,书里提到过几次,左知秋文采斐然,曾考中过状元,看来就是这次会试让他金榜题名的。
左知秋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看上去很是高兴,“正好,我也要去买些应试之物,不如一起?”
……这人到底什么名堂,怎么这么自来熟?
卫峋都想再捡一个石子,把他也砸晕了,江遂却完全没过问他的意愿,淡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两人一起向天青阁走去。
沉默半晌,最终,卫峋还是跟了上去。
书里对左知秋的评价十分正确,他的才华不低于当年惊艳四座的江遂,典故信手拈来,而且各种言论都和卫峋的主张不谋而合。
难怪这人刚入朝堂就得到了天子的青睐,他俩分明是一路人。
江遂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左知秋马上就要参加会试了,以他的文采,进入殿试不成问题,用不了俩月,他们就是朝中同僚了,如果书里说的没错,卫峋根本不会把左知秋外派出去,而是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做自己的天子近臣。
书里说了,卫峋对左知秋虽然没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但也是事事都会和他商量,要是他能和左知秋打好关系,以后不管做什么,都会事半功倍。
这就叫上头有人好办事啊。
江遂抱着和左知秋交好的想法,左知秋也是一样的心思,两人一拍即合,有说有笑,就差当场称兄道弟了,卫峋被他们忽视的干干净净,心情也是断崖式的往下跌落。
好在天青阁没有那么大,没多久,他们就买好了各自需要的物品,和之前的疯狂购物不同,这回出门,卫峋什么都没买,倒是江遂,买了一对白泽镇尺,还是卫峋掏的钱。
这对镇尺用料没那么稀有,价钱都贵在雕工上,一对镇尺要十两银子,左知秋本想替江遂买下来,十两银子换高门贵子的友谊,这买卖绝对血赚,只是他刚做了一个掏钱的动作,另一边始终不吭声的卫峋突然从怀里拿出一枚金锭,砰的一下,砸在了柜台上。
不管掌柜,还是江遂和左知秋,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卫峋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剩下的是赏钱。”
左知秋:“……”
掌柜:“好好好!客官您慢走!”
江遂:“……”
败家子!!!
人家要价十两银子,你给十两金子,贵了整整十倍啊!看看,掌柜的都快感动哭了,百年不遇的冤大头,今天就让他遇上了!
虽然卫峋从没在外面买过东西,但基本的物价他还是清楚的,看见掌柜露出狂喜的表情以后,他就隐约感觉到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回是不可能收回的。
他率先离开了天青阁,站在门口等着的时候,江遂也走了出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了一眼卫峋。
那眼神,既无奈,又不解。
就像是带孩子出来玩的父母,看见孩子闯祸了,却不会在外人面前教育他一样。
如果只是单纯的这样一个眼神,还不至于让卫峋感到生气,真正挑起他心中怒火的,是江遂紧接着又看向左知秋,他眼中带笑,漆黑的眸子专注又含蓄。
卫峋:“……”朕好像被人比下去了。
按理说,既然已经买完东西了,他们就该分道扬镳了,江遂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左知秋又提起来,“我与江兄十分投缘,听说京城新开了一家熙春楼,滋味十分不错,不知江兄和江弟是否愿意赏个脸?”
卫峋这回是真的想打他了。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江遂刚刚把东西递给了身后的江六,没听见左知秋前面说的什么,等他听完后半句,再转过头来,他顿时就震惊了。
他瞪大双眼,一会儿看看左知秋,一会儿看看卫峋,惊疑不定的样子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卫峋和左知秋都在疑惑的看着他,他怎么这个反应?
江遂往他们的方向踏出一步,压低了声音,他问道:“你……你要请我们去聚春楼?”
卫峋:“……”
左知秋刚到京城没多久,根本不知道那短命的聚春楼是什么地方,他茫然了一瞬,只见卫峋把江遂拽到自己身边,咬着牙低笑:“他说的是熙春楼,上个月刚开的一家酒楼,阿遂,难不成你又想去聚春楼了?”
江遂连连摇头,干笑道:“不敢不敢,是我听错了。”
他一直在宫里,宿日出使的队伍已经在路上,很快就要到京城了,何云州没时间来找他,因此,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聚春楼已经关张了。
得到这个答案,卫峋勉强满意,他松开江遂,皮笑肉不笑的看向左知秋,“兄长与我还有事。”
左知秋的目光在他和江遂身上转了一圈,心里越发觉得奇怪。
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有时候年幼听年长的话,可有时候又是年长听年幼的话。
把所有情绪都收敛在心里,左知秋微笑着点头,“既如此,便只能就此别过了。若在下有幸得中,定会和二位公子再见。”
江遂也笑了笑,他还想跟左知秋再客套两句,可是卫峋不给他这个机会,带着他往前走了好几步,江遂看他走得急,连忙跟上,左知秋站在后面,目送他们两人离开,然后才一展折扇,招摇着回了客栈。
江遂跟着卫峋走了好一会儿,他往前看了一眼,发现前面全都是成衣铺,他好奇地问:“接下来有什么事?”
今天的所有安排都是卫峋自己操办的,江遂只知道他要出来玩,却不知道他具体想怎么玩,刚刚他跟左知秋说有事,莫非,出来玩只是个幌子,其实他是出来办正事的?
在江遂期待的眼神中,卫峋淡淡道:“接下来去吃饭。”
江遂:“……”
他不知道卫峋为什么拒绝了左知秋的提议,想了想,这个问题似乎也不是该他问的,沉默片刻,他换了一个问题,“去哪里吃?”
卫峋也没有想法,主要是前面越走越偏,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有饭馆的样子,默了默,他问江遂:“阿遂有什么提议?”
江遂眨了眨眼睛,试探道:“要不……熙春楼?”
卫峋:“……”
他凉飕飕的看过去,江遂呵呵一笑,立刻改了口:“去天子望远吧,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就是他们家,那里雅间多,而且酒很好喝。”
天子望远已经开了两百多年,历史悠久,还有很多文豪在那里泼墨,名气已经传出京城、甚至传出了卫朝。很多诗人都在天子望远抒发过自己的情感,一传十十传百,这座酒楼已经成为整个卫朝的著名地标了。
卫峋显然也听说过这个酒楼,看见他矜持的点了点头,江遂笑了笑,吩咐江六,先过去给他们订一个视野不错的雅间。
天子望远距离这里有些远,它在京城北边,和城墙距离较近,这栋酒楼原本是前朝的一个内部哨台,战事四起时,前朝的皇帝就经常到这个哨台上来,看看远方的战况进展如何。再后来,战事平了,前朝的皇帝还是会没事上来看一看,一来二去的,还传出来几段佳话。
这个哨台在江山易主的时候就毁了,但佳话还流传着,后来有个商人在哨台的旧址上重建起一座塔型酒楼,起名天子望远,凭着催人泪下的故事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神经细腻的文人墨客,慢慢的,名声也就打出去了。
江遂对那些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没兴趣,他喜欢的是这里的风景,不同的房间有不同的视野,站在最高层的房间远眺,南面可以纵观整个京城,连皇宫在这里都看着十分渺小,而北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时而会有黑衣侠客纵马奔过,也有拖家带口的马车风尘仆仆驶入,望着这些,和看美人跳舞有异曲同工之妙,都能让江遂觉得平静。
除此之外,江遂最爱的,就是这里的酒了。
江六会轻功,在江遂他们过来的一刻钟前,就把最高层的雅间订了下来。这还是头一回,卫峋想要吃饭,得先爬六层楼,要不是这里人太多,他都想用轻功翻上去。
幸好,上面的风景还是很美的,值得他们爬这六层。
他凭栏眺望,江遂则熟练的点起菜来。卫峋不挑食,比起蔬菜更爱肉类,点了几个江遂觉得会符合卫峋口味的菜,他又要了两壶一声叹。
一声叹就是这里最有名的酒,据说是前朝皇帝自己发明的,他经常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等人,喝一口、叹一声、念一人,酒香寄思,叹声拨弦。
用书里的话说就是,朕喝的不是酒,是寂寞。
……
江遂没有浪漫细胞,他始终觉得,这个故事就和这壶酒一样,水分很大。搞不好是掌柜为了卖酒,编出来骗人的。
不过,这酒的味道是真不错,醇香,暖胃,劲不大,他喝上一坛都不会醉。
吃惯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外面的饭菜自然就入不了卫峋的眼了,他出来吃饭,就是尝个鲜,每道菜都吃几口,差不多也就饱了,他对江遂喝的酒很感兴趣,江遂见状,给他倒了一杯。
这酒和他在皇宫喝的琼浆玉露不太一样,杯子不大,两口就喝没了,卫峋放下酒杯,发现不知不觉间,江遂已经一杯接一杯,把一壶都喝光了。
卫峋很纳闷,有这么好喝吗?
每个人爱好不同,口味也不同,和其他男人不一样,卫峋天生对酒精没有兴趣,对他来说,酒就是一种味道奇怪的水,他能喝,却不喜欢喝。
而江遂不一样,他很喜欢喝酒,而且特别能喝酒,寻常人跟他喝,没几轮就要趴下,只有同样酒量好的顾大将军,能跟他一较高下。
若有所思的望着江遂,卫峋突然问:“阿遂喝醉过吗?”
江遂愣了愣,然后摇摇头,“没有。”
他又不是酒鬼,不会一喝起来就没完,要是察觉到快醉了,他自然而然就停下了,他可是朝中重臣,每日都有大批的事务等着他去办呢。
卫峋有些可惜的垂下眼睛,“常听人说喝醉后,会露出完全不同的一面,不知道阿遂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
江遂回忆了一番,慢慢说道:“酒量上,我随我爹,我自己没有喝醉过,但我看到过我爹喝醉的样子。”
卫峋眼睛一亮,“是什么模样?”
说起过去,江遂不禁也笑了起来,“他把我家后院的那棵老柳树当成了我娘,抱着树干又哭又笑,跟个小孩子一样,后来我姐姐实在看不下去了,命人把他从树上扯下来,他死活不愿意,还是把我娘牌位请出来,他才终于放开了那棵柳树。”
看见牌位的时候,江遂他爹表情特别可怜,一会儿看看怀里比他腰还粗的柳树,一会儿又看看他亲手写下的黑色牌位,最后他委屈的松开了柳树,然后一把抢过江迢手上的牌位,抱进怀里,一言不发的回了自己房间。
至于回房以后他是哭还是笑,江遂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第二天,牌位又好好的放回了佛堂里,他爹一脸的威严正直,要不是连续好几天他都躲着江遂和江迢,大家都要以为他已经把那晚的事情全忘了。
江遂脸上带笑,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里,卫峋却听得颇为心酸,心酸之余,还有点羡慕。
他感慨道:“江大人重情。”
江遂认同的点点头,他娘死的时候他已经七岁,记得他娘的音容笑貌,也记得爹娘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深重羁绊。
母亲早逝对他来说是遗憾,却不是人生中最重的打击,毕竟母亲是个豁达的人,而她过世了,江遂还有父亲、有姐姐,有刚会走路、每日都在笑呵呵的弟弟。
可能是一壶酒下肚,让江遂比平时话多了一点,他开始跟卫峋讲自己的父母,讲他们还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卫峋听的很认真,这是他从没有过的人生经历。
不止他,很多人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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