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丹朱和君行之在蓬莱宫里陪陈皇后用过午饭, 锦帝派人来说想见见朝朝,让君行之带朝朝过去。
锦帝自然知道祁丹朱近来频频入宫的事,只是他自己在病中, 没有那么多精力管,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虽然不喜欢祁丹朱,但对朝朝这个唯一的孙子却极为疼爱,每隔几天便要将朝朝接过去见见。
朝朝不是记仇的性子,见皇爷爷没有再提要打死小黑狗的事,自己便也忘了, 没有生皇爷爷的气。
他对锦帝和祁丹朱的事懵懂不知,听到锦帝的旨意后,牵着祁丹朱的手道:“娘亲也去。”
祁丹朱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朝朝去吧, 娘亲不去, 娘亲在这里陪着皇奶奶,你去看皇爷爷的时候, 也不要跟皇爷爷提起娘亲,知道吗?”
锦帝现在在病中,本来心情就不好, 如果听到朝朝提起她, 她担心锦帝会迁怒于朝朝, 她与锦帝现在最好的关系就是当彼此不存在, 不然谁也无法过得快活。
朝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呀?”
君行之将他抱了起来, 道:“乖乖听娘亲话。”
朝朝点了点头, 再没有多问。
君行之对祁丹朱笑了一下, 祁丹朱走过去,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低声道:“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嗯。”君行之点点头,抱着朝朝走了出去。
陈皇后看着他们走远,目光微沉,拧眉看了一眼乾安宫的方向,想起锦帝,便觉得心中烦躁。
乾安宫里一片寂静,昏沉暗淡,宫殿里充满了药味和腐朽的味道,朝朝牵着君行之的手踏进殿内,闻到药味忍不住禁了禁鼻子,抓紧了君行之的手,莫名觉得这里阴冷又沉寂。
君行之安抚地看了他一眼,牵着他的手走进殿内,锦帝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身上盖着明黄的背,身体微微起伏着,短短时日,他又老了不少,身材干瘦,神色疲惫,眼底是深黑的眼圈。
君行之带着朝朝行了一礼,锦帝听到他们的声音,缓慢地睁开眼睛,抬起昏黄的眼睛看了看君行之,又看了看朝朝,然后对朝朝招了招手,露出慈爱的笑容声音沙哑道:“朝朝过来,给皇爷爷看看。”
朝朝立刻跑了过去,自己爬到龙床上,坐在锦帝旁边看了看他道:“皇爷爷,您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锦帝笑了笑,用了半天力才从床上半坐起来,摸了下他的头道:“朝朝乖,皇爷爷没事。”
朝朝眨着眼睛道:“皇爷爷要乖乖吃药,快快好起来。”
锦帝含笑点头,“等皇爷爷病好了,皇爷爷就带朝朝去骑马,皇爷爷让人给朝朝找了一匹上好的小马驹,等朝朝大了就可以骑了。”
朝朝立即欢呼了一声,眼神期待。
锦帝摸了摸他的头顶,神色有些伤感,“如果皇爷爷能看到朝朝长大就好了”
朝朝懵懂地拍了拍他的手,看样子是想要安慰他,他不由轻轻笑了笑,看着朝朝的目光更加柔和。
君行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锦帝含饴弄孙的慈爱模样也无法让他有丝毫动容,因为他知道锦帝的心肠有多冷硬,锦帝无论有多疼爱朝朝,心里最重要的东西始终是那个冷冰冰的皇位,但他从来不会阻拦朝朝亲近锦帝,朝朝不懂那么多,也不需要知道大人那些事,他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可以了。
锦帝心情不错地陪着朝朝说了一会儿话,靠在枕头上,闲聊道:“朝朝今天吃了什么呀?”
朝朝想也没想,就眉眼弯弯道:“皇奶奶和娘亲给朝朝做了观音饼,可好吃了”
他说完想起娘亲的叮嘱,一下子用小手捂住了嘴巴,心虚地看着锦帝,眼睛转了转,不安地看向君行之。
殿内安静下来,重新归于岑寂,锦帝面色沉了沉,他看着不安的朝朝,勉强笑了一下道:“你皇奶奶年轻的时候就会做观音饼,不过朕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吃过了。”
他忍不住有些怅然,他与陈皇后刚成婚的时候,陈皇后经常做观音饼给他吃,可那个时候他太忙,根本就没有时间好好品味观音饼,后来,他与陈皇后关系破裂,陈皇后虽然经常给后宫众人分发观音饼,却从来都没有给他送过观音饼。
他沉默片刻,看着朝朝道:“朝朝,皇爷爷让人在外面给你准备了不少好玩的东西,你先出去玩会儿,皇爷爷有话跟你爹说。”
朝朝听说有好玩的东西,立即眼前一亮,乐颠颠地点了点头,跑了出去。
锦帝看着他走远,虚弱地躺回了床上,他现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跟朝朝说话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忍不住有些气喘,油尽灯枯不过如此。
他喘匀呼吸,对君行之招了招手,“太子过来。”
君行之走了过去,在他床边站定。
锦帝抬头看着面前态度疏离冷淡的儿子,微微沉默,半晌才嘶声开口:“你送丹朱离开,另选一位皇后,朕就即刻传位给你,让你做大祁的皇帝。”
君行之眼中漫过讥讽,想也没想就道:“父皇,我不是您,对我来说,权力和丹朱相比,丹朱更重要。”
锦帝面色沉了沉,语带威胁道:“朕可以答应你不杀她,但绝不会让她做大祁的皇后。”
他不能容忍君鹤晏的女儿成为皇后,他每每想起就如鲠在喉。
君行之垂眸浅笑了一下,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父皇,我刚次说的可能还不够清楚,那么我现在再次郑重的跟您说一次,丹朱在我心里不止比权力重要,她还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您要伤她,必先伤我,您要杀她,必先杀我。”
锦帝瞪起眼睛,额头冒出一道青筋,愤怒地看着他,“你你糊涂!”
如果没有祁丹朱,君行之无疑是一个让他满意的儿子,可祁丹朱永远横亘于他们之间。
君行之冷漠地与他对视,不为所动道:“父皇,丹朱不一定要做皇后,但她永远是我的娘子。”
锦帝眯了眯眼睛,眉宇间是一道深深的纹路,“你什么意思?”
君行之坦然看着他,风轻云淡道:“我不是皇帝,丹朱自然不是皇后,但我若为帝,她必然为后。”
锦帝听明白他的意思,面色涨红,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他,怒不可遏道:“你是太子,竟然就这么点出息么!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为了她竟然宁愿放弃皇位!”
“儿臣确实没有大志,如果生在乱世,儿臣自然义不容辞,但现在既非乱世,奸恶也已经铲除,儿臣是不是皇帝也不会影响民生,所以儿臣只想护一家平安。”君行之顿了顿道:“胥王和毓王心术不正,不可为帝,他们若继承皇位只会生灵涂炭,但明长心性淳朴,他的双腿马上就能恢复如常,若父皇有意,可让其担当大任,有儿臣辅佐他左右,想必可维持大祁百年太平无虞。”
君行之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小事。
“你想得倒是长远!堂堂一位太子,连辅佐的话都能说得出来!你”锦帝怒不可遏,他捂着胸口,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根本就不能让祁明长接任帝位,祁明长虽然心性不错,但他没有为帝之才,就算有君行之辅佐,他也不会有太大作为,能保大祁百姓平安就不错了。
“全凭父皇做主。”君行之抬手作辑,眉目清朗,眼中却没有丝毫动摇,显然注意已定。
锦帝脑袋‘嗡’的一声,脱力地靠回床上,怒道:“君丹朱就是一个孤女!她凭什么坐上皇后之位!”
“凭我爱丹朱,也凭她是忠臣良将之后,她坐上皇后之位,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理由反对。”君行之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看着锦帝,“父皇,您忘了么,丹朱不是孤女,她有弟弟,她在沂临县还有个家。”
祁明长给了祁丹朱底气,他早猜到祁丹朱做皇后会受到质疑,所以提前给祁丹朱铺就了一条通往皇后之位的路,以后他就是祁丹朱的靠山。
锦帝捂着胸口,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已经无力更改什么,除非他能在死前一剑杀了祁丹朱,不然君行之必定要让祁丹朱做皇后,可他已经杀不了祁丹朱,君行之在用自己的命保她。
他闭了闭眼睛,半晌才平息下来,无力道:“朕知道你心里恨我,不曾将朕当做你的父亲,也不屑朕的皇位。”
君行之淡漠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锦帝睁开眼睛,眼中泛起猩红的血丝,“可朕给你留下了这天下!如果没有朕的心狠手辣,就不会有今天的大祁,皇帝要爱民如子,但开国皇帝只能狠辣果决!”
君行之左手负在身后,淡淡道:“父皇,您说人死之后,能否见到故人?”
锦帝全身急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目光里忍不住流露出惊恐。
君行之轻笑了一下,转头看他,“父皇,您现在只需要面对我这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就要为当年的事找尽借口,不愿承认自己做过的一切,您如果看到那三万冤魂,要怎么跟他们解释?”
锦帝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身上盖得棉被。
他沉默许久,看着君行之低低地笑了一声,“渊儿,其实你的性子像极了你的祖父,你祖父曾经是被世人敬仰的仁贤君,人人称颂他,他刚直不阿,是个正人君子,甚至直到最后都在为民请命,是乱世里的一道清风,可他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他自己身首异处,宗族受尽连累!”
锦帝抬头看向君行之,说着他这辈子都不曾对他人说过的话,“渊儿,你没有亲眼看过满门被屠,血流成河,长姐为你受尽屈辱的的痛苦和无奈,朕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朕宁愿做小人,负尽天下人,也绝不再任人鱼肉,朕错了么!”
他的声音微微震颤,他当年忍辱负重一步步走到今天,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当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却觉得孤独寂寞,他不希望他的儿子都无法谅解他。
君行之闻言眸色动了动,终于低头看向自己年迈的父亲,锦帝也曾是个英雄,他的一生起起伏伏,几次大起大落,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绝非偶然,他有足够的心机和谋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但他终究不是英雄。
锦帝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嘶哑地怒吼:“如果没有朕,天下百姓不会有今日的太平,朕兢兢业业这么多年,难道都是错的么!君鹤晏是英雄,难道朕就是孬种么!”
君行之沉默须臾,声音低沉地开口:“父皇,您夺天下没错,登基之后励精图治也没错,可您不该向自己的恩人们下手,他们是您的兄弟、手下、朋友,他们亲自将你推到了皇位的宝座上,您杀别人可说是这个世道先负了您,但您杀他们,您就是小人,他们屡次救您于水火,就算世人皆负您,他们也绝没有负过您。”
锦帝眼中布满血丝,粗喘着气,直直看着他,锦帝瞪了他半晌,问:“你呢,你可怨我?”
“我?”君行之轻笑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锦帝双目赤红地看着他,神色有些伤感,他沉声道:“渊儿,你出生的时候正值战乱,朕当时身处战火之中,每天看尽尸骸遍野,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你的出生让朕切实的感觉到自己还活着,所以朕给你取名祁明渊,是希望你能如初生之阳,为这片大地带来生机光明,就连深渊沟渠都能照亮。”
君行之静静地听着,听着他这位父亲对他曾经仅存的一点爱,心中却泛不起丝毫涟漪。
锦帝眼中闪过痛色,声音苍老而颤抖,“渊儿,朕也曾对你寄予厚望,只是……只是天下的安稳和你之间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朕别无他选,只能牺牲你替这百姓求一个太平。”
君行之听着他那稀微的父爱,听着他冠冕堂皇的借口,只觉得可笑。
他看向锦帝,涩声开口:“父皇,如果当年是敌军用我的性命威胁您,您就算亲手将剑捅进我的胸口,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您为了铲除良臣不惜牺牲掉我的性命,这不是别无选择,也不是为了天下太平,这只是为了您的一己私心,您是为了您的一己之私牺牲了我。”
锦帝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讷讷地看着他。
君行之轻轻嗤笑,敛眉道:“其实哪怕您当初知道我还活着的时候,能表现出一点点开心和庆幸,我今天听到您的话,也不至于无动于衷。”
锦帝喉咙滚动,眉心拧紧,他当初得知君行之还活着的时候,一心想着怎么将当年的事隐瞒起来,哪里还顾得上开心和庆幸。
如今后悔也晚了。
君行之淡漠道:“父皇,您好好休养,如果没有别的事,儿臣就告退了。”
君行之毫不犹豫地转身,他们父子今生无缘,本就没有多少父子之情,这促膝长谈也不必说太多,否则就显得实在是太过可怜。
锦帝看他要走,却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声音急切地大声道:“渊儿,你是朕的继承人,不管你是否恨朕,你都要治理好大祁!你要让大祁的江山千秋万代地传下去!”
他知道他的几个儿子里只有君行之最适合做下一任皇帝,刚才他只是在吓唬君行之,想要威胁君行之将祁丹朱送走,其实他根本就不可能换掉继承人,他的狠辣果决如果适合做乱世之君,那么君行之的冷静仁德就正适合做大祁的盛世之君,他相信君行之能给天下带来太平,能为大祁带来盛世繁华。
他抓着君行之的手腕,颓然道:“你要让丹朱做皇后,朕阻止不了你朕可以答应你,不会伤害她,但你必须把江山治理好!这是朕最后的心愿。”
这是他妥协的条件,他知道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他无法与日月同辉,但他希望他留下的江山可以千秋万代,绵延不绝。
君行之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声音清冷道:“父皇,我自然会好好治理这天下,不过不是为了让大祁千秋万代,而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
他垂眸看着锦帝,一字一句道:“我不会让朝臣里再出现仁贤君那样被冤枉的臣子,也不会让百姓里再出现君家那样被无辜迫害的氏族,我会让这个天下有公道、有正义,百姓沉冤有处昭雪,官员为民请命不会遭到迫害,我想这才是仁贤君想要的天下,也是您当初揭竿而起的初衷。”
锦帝愣愣看着他,嘴唇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面色苍白地松开了君行之的手腕,这的确是他当初揭竿而起的初衷,只是他遗忘地太久太久,久到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权力和皇位。
他忽然明白,他不必多说什么,也不必再叮嘱什么,君行之会做得很好,做得比他好。
君行之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锦帝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看着君行之一步步离开,门外的阳光直直地映射进来,正好照在君行之的身上,他身如松柏,迎着阳光而去。
锦帝看着君行之的背影,恍惚中回忆起那年术士说的话,“祁氏与君氏共享天下。”
正是这句话,让他决定对君鹤晏动手,就此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也让他失去了这个儿子。
他身体颤了颤,忍不住呢喃道:“君氏一族如今只剩下君丹朱一人,当年那居士所说的共享天下,莫非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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