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克曼,这是我的妻子娜奥米,我的侄女瑞秋。”
“很高兴认识你们,”那人用不知道该说是温和还是淡漠的语气道,“我叫埃德加?彭斯,是这艘船的主人。接下来我们要横渡大西洋,去往纽约,希望旅途中我们能相处得愉快。”
他伸出手。艾萨克的反应慢了半拍,略有些迟疑地握住他的手。埃德加的手很有力,但是非常冰冷……简直像具尸体。艾萨克毛骨悚然地想。
※
注释:
①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
作者有话要说:
52
52、恐惧风暴04
这艘船是埃德加的私人游艇,名叫“人鱼跳跃”号。艾萨克觉得这个名字很浪漫,虽然他们正在逃亡途中,不是享受浪漫的时候。埃德加介绍说,船上除了他,还有六个船员,包括厨师在内。
游艇收起了舷梯,在夜色中缓缓离港。一名水手把他们的行李送到了客舱。艾萨克一家站在船尾,眺望着逐渐远去的海岸。起初他们还能挥挥手,同护送他们的那对男女告别,但是很快,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海岸在夜色中成了一条蜿蜒的灰黑色曲线,只有起伏波涛上银色的月光才能标示出海与岸的分界。艾萨克一手牵着瑞秋,一手搂着妻子,心里想,我们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战争结束也不会回来了。这片陆地上埋葬了太多眼泪。妻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他觉得她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再多看一眼吧,瑞秋。”艾萨克对侄女说,“我们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应该觉得庆幸,因为还有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没能逃出来。你的爸爸妈妈也没能……我们是最幸运的。”
瑞秋直视着前方那片黑暗。“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死?”她问,“他们都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要死?他们做错了什么?”
艾萨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知道,孩子,但他们没有错,也不该死。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惨剧,好人遭屠,恶人当道。”
瑞秋的手臂收紧了,把她心爱的小熊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脸像罩上了一层面具,毫无表情,但艾萨克知道,她的内心必定十分痛苦。
“这时代是全盘错乱……①”女孩说。
埃德加宛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接口道:“可恨的冤孽,我生不辰,竟要我来纠正!②”
三人同时回头盯着他。埃德加施礼似的微微低下头:“想不到这位小女士小小年纪,竟很喜欢莎士比亚?”
瑞秋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些许敌意瞪着埃德加,似乎对他这个人非常抵触。艾萨克解释道:“她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原是一位舞台剧演员,瑞秋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一些。”
埃德加点点头。“这孩子的父母……?”
艾萨克叹了口气。“真是一场悲剧。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弟弟,在乡下经营一间伐木场。他们夫妻俩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但是去年,纳粹把他父亲抓进了集中营,她母亲本来也是要被抓走的,可她抵死不从,被士兵击毙了。这孩子藏在他们家的地窖里,那地窖废弃已久,幸运地躲过了士兵的检查。大屠杀一开始,我和我妻子就逃出了柏林,本来要去接我弟弟一家一起逃走,可等我们到了那儿……唉……”
他怜悯地看着瑞秋,“这孩子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夜,等我们找到她,她整个人都变了样。瑞秋从前很活泼,很爱笑,现在……”他摇摇头。
“我对你们失去亲人一事表示哀痛。”埃德加说,“不过请诸位放心,我是个讲信义的人,既然你们上了我的船,我就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平安,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伤害你们。”
“万分感谢,彭斯先生。”艾萨克真诚地说,“您如此仁义的举动,应该受到世人的赞颂。”
埃德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那些都是虚名,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实的。”
“容我问一句,彭斯先生,您的这条秘密路线已经拯救了多少人?”
埃德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有像你们一样的犹太人,有法国的爱国人士,有英国的士兵,甚至也有德国人。我记得有一个被我送走的德国记者,他因为发表抨击希特勒的言论而遭到迫害。离开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为他满目疮痍、遭恶人把持的祖国流泪。”埃德加举起一只手,指着那逐渐远去的大陆,“‘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③’太多的无辜者惨遭屠戮,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瑞秋说:“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④”
“对,就是这样,亲爱的小女士。”
下弦月此时又躲进了云层里。海上一片黑暗,还浮起了一层薄雾。埃德加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道:“海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吧。几位要不要吃一些夜宵?我的厨师来自法国巴黎,手艺绝顶。希望三位能赏个脸。”
“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艾萨克说。
※
他们进了船舱。游艇上有一间装饰豪华的餐厅,他们走进餐厅时,圆形的餐桌上已摆满了食物和饮料,舒缓的乐声从唱片机里流泻而出。一时间,他们仿佛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年代,没有什么战争,没有什么杀戮,一切都和平得令人心醉。
娜奥米喝了几口酒,然后说自己晕船晕得厉害,便先告辞,回客舱休息。餐桌上只剩下艾萨克、瑞秋和船主埃德加。
艾萨克经历了漫长的颠簸和逃亡,此刻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他大快朵颐,瑞秋也差不多。他们旋风似的扫过桌上的各色美食。埃德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不动刀叉,只是小口抿着一种黑红色的酒液。等两人吃饱喝足,埃德加叫人来收拾餐桌,然后送上可口的红茶和点心。自从逃离柏林,艾萨克就再也没吃得这么好过了。
埃德加举着酒杯,缓缓摇动,让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残红的印记。
“今夜恐怕会有一场风暴。”他淡定地说,“天气有些奇怪,乌云密布,大海却异常平静。以我多年航海的经验,这正是暴风雨的前兆。”
艾萨克担忧地说:“我们还是第一次坐海船,什么都不懂,就全仰赖您和您的船员了。”
“不过不用担心,格拉克曼教授,我船上的水手经过千挑万选,都是最优秀的,舵手更是有二十年的航行经验。区区暴风雨阻拦不了我们的脚步。只不过风暴来袭时,船会十分颠簸,那是正常现象,请您和您的家人切勿慌乱。”
“我明白了。”格拉克曼说,然后转向侄女,“瑞秋,你听见了吗?船晃动是正常的,不要慌张。”
瑞秋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埃德加,“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⑤――你到底是什么?”
艾萨克一愣。瑞秋问的不是“你是谁”或“你的身份是什么”,而是问“你是什么”,这说得好像埃德加不是人类,而是什么妖怪似的。他微微愠怒,斥责道:“瑞秋!太粗鲁了!不能跟别人这么说话!”
瑞秋没理他,依旧盯着埃德加,像严厉的法官瞪视一名嫌疑犯。
埃德加没有流露出受到冒犯的意思,而是颇为赞许地笑道:“人们都说孩童比成人更加敏锐,就像猫能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格拉克曼教授,您侄女的这份直觉价值和她等重的黄金,我能毫不夸张地这么说。”
艾萨克一头雾水:“您是什么意思?”
埃德加放下酒杯。
“这趟旅途,我们朝夕相处,迟早会暴露,所以我索性现在全说出来,免得以后遇到麻烦。”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坐姿端正,虽然头上没有戴冠,但那高贵的仪态有如一位现世的君王,“我没有谋划什么罪恶之事,帮助你们一家是出于全然真诚的目的。虽然我的身份让这句话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艾萨克觉得头皮发麻。一道闪电恰好在此时闪现,照亮埃德加的侧脸,令他半边面庞苍白得像石膏像,另外半边则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
“我并非人类,而是吸血鬼。”
※
注释:
①②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③④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⑤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作者有话要说:
53
53、恐惧风暴05
艾萨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埃德加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
埃德加神情严肃,脸上仿佛写了“我没开玩笑”几个字。他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艾萨克。大学教授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老鼠,在那恐怖的瞪视下只能两股战战。
埃德加眼睛一眨,那海洋般蓝色的眼睛转瞬之间就变成了鲜血般的猩红。
艾萨克吓得往后一仰,险些用椅子上摔下来。他抓住桌子边缘,稳住身体,垂着头,目光始终聚焦在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茶杯里,根本不敢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他想起了那对护送他们的男女。他从未见过那两人进食,而且他们一直昼伏夜出,不到太阳落山绝不走出屋子。那女子身材那么纤细,却能杀死一整个哨站的士兵。是啊,除了“他们不是人类”之外,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艾萨克绝望地问,“你要杀了我们吗?”
埃德加嘴角一抿,扬起一个刻薄的笑容。“我千里迢迢把你们从德国弄到大西洋上来,就是为了杀了你们?那我早可以动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端起酒杯,啜饮着那黑红的酒液。艾萨克不寒而栗地想,那该不会是鲜血吧?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们?”艾萨克问。
埃德加放下酒杯,舔了舔嘴唇,有意无意地露出他尖尖的獠牙。他必是吸血鬼无疑了。艾萨克心中说。
“我是一个非常穷苦的人,受惯命运的打击;因为自己是从忧患中间过来的,所以对于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①”埃德加说,“我对你们的帮助是出于全然的善意。假如您不以我的行为来评判我的好坏,而以我的种族来评判我的优劣,那岂不是同纳粹没什么两样?”
艾萨克理智上承认他说得对,他非但没有做什么坏事,还对危难中的艾萨克一家伸出援手。就算他真是传说中吸食人血的魔鬼,那也一定是个好魔鬼。天使弃他们不顾,魔鬼却前来襄助。但是从感情上,他还是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噢,哈姆雷特说得对,这时代早已全盘错乱了。
艾萨克抓着桌上洁白的桌布,出乎他自己意料,心情竟慢慢舒缓下来。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说道:“送我们到码头来的那位女士曾提过,这条秘密线路已经帮助很多受到迫害的人逃到外国。莫非这线路也是您一手建立的?”
埃德加若有所思地敲打着自己手指的关节,“我只是这线路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这条线路则是更大计划中小小的一环。现在,就在此刻,”他伸出手,指着舷窗,窗外的大海一篇漆黑,如同浓稠的墨汁,天空中翻卷着乌云,时不时有闪电的光芒从云层的间隙间透出,“这场席卷世界的战争并不只有人类参与。在这样的黑夜里,有我无数的同胞正在行动。在法国、英国、德国、波兰,在俄罗斯,在北非,在新大陆,在远东,在太平洋上,我的同胞们正沐浴着鲜血,同颠覆世界的阴谋作斗争。”
他垂下手臂,转过头注视着艾萨克,“您既然乘上我的船,那么早晚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
艾萨克不由地倾身向前,想要更清楚地听见埃德加说话:“什么?”
“所有的吸血鬼都分成了两个阵营,彼此之间殊死搏斗,为了能在这世界上立足,无人能置身事外。真正在幕后谋划、策动战争的不是人类,而是我的同族。他们企图通过这场战争占领世界,建立他们的理想国――人类是奴隶和家畜,吸血鬼则是全能的主宰。”
艾萨克觉得心惊肉跳。埃德加的叙述很平静,却让他的心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那样剧烈地起伏。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那些护送他们的黑衣人是如何在夜幕下悄无声息地行动,赌上性命而征战。那对送他们到码头的男女在任务结束后,是否还要回到夜晚的战场上?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正在悄悄进行?
他本能地望向瑞秋,心想这种事情不该让孩子知道。瑞秋听了肯定会吓个半死,那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亲生父母,不能让她再受打击了。然而瑞秋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杯苹果汁。当埃德加说完后,她淡淡地开口:“地狱和黑夜正酝酿成这空前的罪恶,它必须向世界显露它的面目。②”
埃德加急促地笑了一声。“这位小女士真是冷静非凡,或许将来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呐。”
瑞秋扭过头,不说话了。
“总之,”埃德加对艾萨克说,“我不过是个运输员,因为我在海上讨生活,熟悉海路,手里也有几艘好船。我把血族和人类的战士送到前线,再把伤员和平民送到后方,就这样在海上来来回回。”
艾萨克惶恐地说:“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不值得您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
“这不算什么秘密。”埃德加说,“我也不怕您说出去,反正不知道它的人大约也不会相信您所说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世界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像您一样‘平凡’的人才能正常运转,况且这事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您当然有资格知道。”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战争。”艾萨克望向窗外,艰难地说,“我们习惯了遭到蔑视和驱逐。我们这个民族一直饱受磨难,每个犹太人从懂事起,父母就会给他讲耶路撒冷陷落和圣殿被毁的故事。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可我们依然记得,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一直在流浪。”
埃德加靠在椅子上,双眸中猩红的光芒慢慢熄灭:“我们又何尝不是。”
“我真是不敢相信……”艾萨克将脸埋进双手里,几乎无法平顺地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重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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