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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天浪正看着书,果然有些困倦,便歪在了榻上。半晌却有些人声响动,虽云枕等人行动轻便,但傅天浪是个浅眠的,且心里又有事,一下便醒了过来,并含糊道:「可是小王爷到了?」

「可不是我。」

傅天浪正迷蒙着,睁开了眼,便见那小王爷便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的榻边,脸上仍挂着殷勤的笑容。傅天浪见了他,满心欢喜说都说不出来,只是脸上还是那淡淡的样子。小王爷也见惯了他这样,只笑问道:「身子可好些?」傅天浪心里惊喜,却也没什么好说的,只道:「托小王爷的福,已好了不少。」

小王爷叹道:「想当初,你我都是很亲近的,不承望大了反倒疏远了。我想来,难道是我什么时候摆起了架子,让你也敬我怕我?」傅天浪笑道:「小王爷哪里的话,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情分当然与别个不同,只是我大了就知道好歹,世间尊卑有别,总不能僭越。」小王爷却正要说什么,傅天浪却截口道:「这么晚了,外头可有雪?可有雨?可有风?路还好走?」小王爷闻言笑道:「一切都好。」云枕却道:「怕小王爷有什么事耽搁着罢。」小王爷却道:「原来你今天写信来让我来见你?」傅天浪听着话却也奇怪,说道:「难道尊驾并未看到天浪的信?」小王爷便道:「看是看了,只是我那儿有个书童,手脚粗笨,竟打翻了墨砚,一时把信上的字都模糊了,叫我很是心焦。」傅天浪却也担心起这素未谋面的书童来,只怕他被责罚,便道:「那书童现在呢?」小王爷知道他的心肠,笑道:「没打没骂的,只是让他往外书房伺候就是了。」傅天浪便道:「这是何必?」小王爷却说:「他这样没轻没重的,一时弄坏这个,一时摔了那个,在内书房也不妥当。且也并不全为这个,他摔了的那个墨砚不是别的,竟是母亲嫁妆中的翡翠端砚。」傅天浪听了,才明白地点点头,又说:「你倒是很珍爱它。」小王爷便道:「自小用惯的,别的都不好,若说磨墨细腻、留墨滋润,也都没及得它的,再说了,这原也是你我当年共用之物,单是这点便珍贵无比了。」傅天浪笑笑,道:「怕别的你也用不惯,正好我这边有一个。」

说着,他便对云枕使了眼色,云枕会意,便从内间的上锁的屉子里取了一个锦盒,双手奉给了小王爷。小王爷将那锦盒打开,却见里头是一方玲珑雕花的端砚。傅天浪道:「这个大概也比不上王妃的陪嫁之物,只是也是上岩所产的端砚,小王爷将就着用就是了。」小王爷笑道:「平日看你衣冠朴素,不想还藏着这样的珍宝。」傅天浪只是一笑。云枕却笑道:「小王爷不记得?这原是小王爷那年狩猎场上得了脸,琼王赏的宝贝,只是小王爷那时也没多看,直说旧的用着就很好,转手就给了咱们爷。」听他这么一提,小王爷才想起来,一拍大腿,笑道:「倒是我不记得了!」云枕道:「可不是,只是小王爷送咱们爷的珍宝堆山填海的,一时忘了也不奇怪。」小王爷却道:「我原知道你们爷不爱金银这些俗物,因此凡得了什么雅的,便只想到你们爷,也不想什么就送来了,说来惭愧,我也确实没花什么心思。只是这端砚,傅卿也不中意么?」傅天浪笑道:「我素日写字也不多,总怕劳神。」小王爷听了,便有些忧心,又说:「不是说府上那位大夫灵验无比?怎么也不见好,反倒重了!」傅天浪听了他提伏骄男,也有些怕,忙岔口道:「仙丹也没这样灵验的,再说,他也不过来看我一两次,之后总闭门修炼。故我仍是看原来的大夫。」小王爷听他原来并不常与那道人见面,便也安心了些。

且说小王爷进院后,那傅天略便赶往了道人所在的隔世院中。

且说小王爷进院后,那傅天略便赶往了道人所在的隔世院中。院子里却见杏子在扫雪,天略因笑道:「好小巧的孩子,这么冷的天大晚上的还扫着雪呢。」那杏子原是弯腰擎着帚子,听了话直起身来,方觉已被傅天略还高了。傅天略不觉纳罕,笑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就长得快。」杏子又让通报,很快便请了天略进屋了。

屋内虽有薰笼,却不燃着,伏骄男体强力健,颇为阳刚,即使在塞外苦寒之地也不觉什么,何况到了这边来,只让人烧着炉炼丹便觉得热热的,故而不仅不烧炭取暖,且身上所着也单薄,颇能看出那分明的线条。也是见天略来了,伏骄男才叫人烧起薰笼来,却赫然发现没多少炭了,只勉强烧了。天略坐到薰笼旁边,边说道:「小王爷来了。哥哥让我来看着你。」伏骄男却说:「你冷不冷?」天略虽觉手中炭炉已凉,薰笼又没什么热气,却只道:「不冷。」伏骄男便也不语,只淡淡看着薰笼烧出的火光,那朝阳般的金光晒在伏骄男的脸上,让他轮廓也镀上了金色,配上起出尘的形貌和出家的装束,浑如坛上的金身塑像。

过了半日,伏骄男仍问他:「冷不冷?」天略的十指已冻得有些僵硬,却仍说:「不冷。」伏骄男探过身来,伸袖握住了他的手,道:「冻得这样,还嘴硬。」天略只觉伏骄男的手掌确实温暖,连带着自己的手心也发起热来。只是天略却蓦地甩开了他的手,说道:「啰嗦!那还不加炭!」伏骄男说道:「难道不是你们府里不给炭,才没得烧的。现在倒把主人家冻坏。」天略冷道:「原是你们说不要咱们府上的一茶一饭,就是吃的水,也得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沾咱们一分。」伏骄男却笑道:「我不打紧,怕将你冻坏,哪里赔一个伶俐至极的弟弟给天浪呢?」天略冷道:「你只惦记着他罢。」伏骄男闻言道『好没意思』,见傅天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不自讨没趣了,只拿着本经书卧着。

那边傅天浪倒心里纳罕,只问小王爷:「既然你不曾读我的信,怎么又过来了?」原来小王爷收了信后,心里似有个蒹葭的君子在辗转反侧,午间时茶饭也不乐。琴心见他这样,更是害怕,失觉打翻了茶碗,小王爷忍不住说了他两句,又道:「如此毛手毛脚,终不成事!」琴心唬得要跪,荆钗拉着他,叫他出去了。也是这样,荆钗才说:「他在这儿侍奉,奴不奴、主不主的,身份尴尬,又能怎么进退?成日里寝食难安,如何能好?我看罢,终究还是先给他定个位分,到底是奴,还是主,该在哪儿便是哪儿。」小王爷听了,才觉得对,自己以一时的喜好将琴心留在身边,说他是书童还是相公都不对,他在这儿又总是与大丫鬟们共处,王府里面的大丫鬟像荆钗这样平和的到底难得,也难说琴心平日如何过的。也难怪琴心进退失据。

那小王爷便道:「荆钗姐姐虑得是,依我看,倒别让他做『主』,因他到底是朝庭发配的奴籍,若让他为『奴』,也别是干粗活的,在我屋内不好放着,倒让他去外书房伺候,也别惹人闲话。」荆钗笑着答应了,便下去领了琴心到外书房。琴心满心惊惶,又说道:「可是我行为不好,让小王爷生气了?」荆钗忙笑道:「怎么好?小王爷看你总是慌慌张张的,我说是你胆小,是内头伺候不体统的缘故,原来还得给你个正职方是正经。小王爷说我虑得很是,便叫你去书房伺候,不必做粗活倒是其次,就是体面不错。这么一看,竟是好事。」琴心点头说道:「姐姐说的对,只是我怕会思念小王爷。」荆钗笑道:「你这话说得没意思,且我听了就罢了,别叫别人知道。」那琴心便道:「我那里敢和别人说,只是敬爱姐姐才这样。」荆钗住了步,看了四周无人,方说道:「你要是太近小王爷,日夜同卧同食,虽能慰你的相思,可别的姬妾怎么好呢?倒是还是你自己为难。」琴心听了,不禁伤怀,他原来是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如今连做人家府里的相公都不配,更是比这府里的舞女歌姬都矮一头。想到这个,琴心实在难受得很。

原来琴心在眼前时,小王爷总时时与他亲近,如今走开了,倒不怎么想他,只是想着今天他墨染了的信。翠环知道他放心不下,笑道:「我看你倒不如拿着这坏了的信,亲自过傅府一趟,问他说『这信坏了,我来问问傅卿写的什么呀』,这样就免了辗转反侧之苦了。」小王爷却说道:「你也少打趣我!」翠环笑着不语。过半天,小王爷又想:「这丫头说的也对,只要我寻个由头去见见他,又有什么妨碍?顶多就是上次一样,吃个闭门羹罢了,总好过在这儿苦思。」正到了晚饭时分,另有一个叫翠羽的大丫鬟捧了酒来。小王爷问道:「什么酒这样珍贵,教姐姐这样捧着?」翠羽笑道:「这原是王妃在前年秋天酿下的菊萼酒,王妃与王爷吃了半坛,想起了小王爷,便让送了过来。」小王爷忙谢过了翠羽,翠羽放下酒便去了。小王爷乐得得了个由头,便带了半坛菊萼酒往傅府里去。他又想,既然来了,自然不会轻易被拒,若真不得见斯人,放下半坛酒给他也好。

如今斯人既问他何以来了,那小王爷便笑着拿了酒来,说:「这原是按着汉高祖的方子所制的古酒菊萼,最能滋养人,傅卿身子这样,最适宜吃这个。」天浪只道这古方难得,做起来也费功夫,便感恩言谢了,又说:「难为你想着。我这儿也正好有些时果,你我配着一起吃岂不有趣。」

既已说定,云枕已让铺好了炕桌,中放着载满各式果子的梅花漆盒,边上又置刻菊花黄釉酒瓶,里已倒好了菊萼酒,两旁更添了一双寻常花卉瓷杯。小王爷坐下,见他果然都用的木器、石器,不使金银。 二人坐下了,便又吃了酒来,且又谈古论今,吟风弄月,好似平常。只是小王爷其实醉翁之意,且看那傅天浪微醺之态,颇为心荡神驰。正说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果盘也消了大半,云枕又取铰子来剪烛,不觉笑道:「天也晚了,小王爷还不回去么?」小王爷笑道:「唉,和傅卿说话,总不知道时间流逝。」云枕说道:「小王爷不知道,可急死了下人。小王爷随行的小厮,已来问过几回了。」小王爷颇为不舍,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揭起那窗屉,却是这么一瞬,窗外竟是一阵寒风卷来了一堆雪,明亮的月光下,竟可见点点雪花如寒星般撒满了人间。小王爷喜不自胜,扭过头说:「傅卿,看雪!」傅天浪颇为讶异,便走到窗边,果见雪飘,正是觉得怕冷,却见小王爷已扯下来自己身上的锦衣,覆在傅天浪肩上,那衣里还带着小王爷的体温和熏香。傅天浪颇觉失魂,又抬眼看向这漫漫的落雪似无所依。

云枕忙道:「这可怎么算好?」小王爷说道:「既然下雪了,我回去也多有不便,不如让小厮回去告诉。」云枕便让小厮来了,拿了小王爷亲笔的『天雪留人,明早即归』字条回府禀报去。傅天浪忙吩咐人送小王爷至西院,小王爷明知故问道:「难道不是东苑更好?」傅天浪不觉尴尬,那东苑原来住着伏骄男呢。云枕忙说道:「东苑现在都用来做药室了,那味儿熏得乌烟障气的,如何能住?倒是西小院清新雅致。」小王爷却道:「那西小院又冷又寂静,才不好住着。」云枕也无话,那小王爷又说:「既如此,不如在这儿,又暖又香的,且又不劳烦你们大雪夜的给我收拾屋子。」云枕听了忙说:「哎哟,我的爷,哪里就忙死我们了?只是你住这儿,难道叫咱们爷躺地上?」小碗却说:「他身子弱,自然不好。难道这儿如此疏朗,连我一席之地也不曾有?」傅天浪忙道:「小王爷如此尊贵,如何能叫小王爷席地?」小王爷又说:「那倒不如卧在一起罢了。」傅天浪听了,颇有难色。那小王爷却又说:「你我以前也常这样,当时没妨碍,现在更无所谓了。」傅天浪到底有些不愿,那小王爷却又说:「看来傅卿竟要将我扫地出门!」云枕倒觉得好笑,竟也不劝,傅天浪无法,只好答应了。

这事既定了,云枕已遣人至隔世院报告。傅天略听了,脸色陡变,又道:「这如何使得?」说着,他便握着手炉要往外头去。伏骄男倒劝住他,说道:「你去干什么?把小王爷从令兄床上拉下来?」傅天略冷道:「你倒是心大,难道不闻那琼小碗是什么作风什么行事的人?」伏骄男放下了经书,说道:「不是我心大,是你小心,难道你又不知道令兄是什么作风什么行事的人?」傅天略一时无话。伏骄男又说:「且他们从小亲近,这样又怎么了?倒是你,如此急急忙忙的过去,倒是『无私显见私』。」伏骄男也是三言两语打消了傅天略的念头,只是傅天略却甚为疑惑,踱了两三步,又问道:「你倒是不慌不忙。」伏骄男便道:「你倒是要我慌什么、忙什么。」傅天略便坐下来,一脸促狭地说:「家兄要和旁人同床共枕,你倒不觉得什么。」伏骄男脸上微微一顿,又打量了傅天略一番,半晌掌不住笑了。这夜里很静,他这笑声却也让药室里当差的杏子听见了,杏子颇为纳罕『原以为这仙人不哭不笑的』。只是一下子却没了笑声,杏子便道:「定是我发昏听错了。」

然而伏骄男也只是笑了两三声,便静下来,拿起书来看。傅天略忙道:「你笑什么?」伏骄男却翻着书页,似不愿搭理他。傅天略却不依不饶,凑了过去,一把抢过了他的书,又问:「你是拿谁取笑呢?」伏骄男脸上颇有几分无奈,便道:「你说呢?」傅天略却说:「我就是不知道,才要问的。」伏骄男便道:「自然是笑你。」傅天略却冷笑道:「你是想说我思想荒唐,但我可看的真真儿的,并不是胡扯。」伏骄男却说道:「也不为这个。」傅天略却道:「那是为什么?」伏骄男便伸手去摸傅天略的手,一碰到,傅天略的手便松了,伏骄男便趁机取回他手上的书来,又边背过身回去看书,边说道:「我笑你尽吃什么干醋。」听了这话,傅天略一时红了脸,说是气得,要骂他又想不出什么话,只看他这美丽的脸生气,半晌只能拂袖而去。

傅天略出了门户,脸上犹带着气。银山便说:「道人又惹您的气了?」傅天略却说:「我倒是气我自己。」银山笑道:「这话没道理的。」傅天略便道:「我这些年什么人不见、什么话不听?却仍招架不住他三言两语,还不是我自己不中用?实在可恨!」银山却又道:「爷气是气,还是身子紧要。」正说着,天上又卷来一阵狂风,这无由来的雪竟是下的越发紧了。傅天略只觉刮的脸上生疼,又退了回廊下,说道:「这什么怪风?」银山便道:「看来竟是回不去了,倒不如在这儿将就一晚上。」

傅天略虽平日倔强蛮横,但却有时又颇为胆小——这个伏骄男却也知道。伏骄男听的屋外风声紧,便开了门来,将傅天略及银山拉了进屋。傅天略越发恼他,却也无法,伏骄男又说道:「你且赶紧去,外头有鬼来捉你。」傅天略听了,又恼他,又有些怕,竟哼哼的不说话。

伏骄男看他这模样实在有趣,便又拉着他到炕上,又给他说起故事来,虽他也不知道很多,却能对景编起来,又说:「你知道江洲原是乐坊胜地,有个好乐坊,叫一诺居,那儿原有个极风流俊美的教习,平日别的不爱,竟只穿红的、戴金的。」傅天略却说:「你倒是胡说!」伏骄男却板着他那颇能骗人的脸,说道:「并不是假的,你且听下去,这原是我游历的见闻。」傅天略倒是半信半疑。伏骄男又说:「我原不太记得这事了,只是今天对景。那原也是一样的,好好的,月亮那样的皎洁,天上也没什么乌云的,突然便下起了雪来,初时是撒盐一样的,后来竟越来越重,又夹着狂风,叫人寸步难行,不过一刻钟,竟就积起了一层雪在地上及瓦檐上。很是奇怪。」傅天略也留神听了起来。伏骄男又继续说道:「那个教习正在客人处吃了酒出来,身上热,初时也不觉,只是越走越觉得身上凉浸浸的,抬头看,这天上的月亮,竟还是惨白惨白的,四周都是飞雪风动的,他很觉害怕,原来跟着他的一个童子,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傅天略听得越发入神,说道:「怕是天黑走丢了也未可知。」伏骄男便道:「哪里是呢?那月色那么明亮,不太黑呢,他极目望去,竟能看见一个白衣的女子站在不远处,似与他招手。」傅天略听了,便说:「你又编什么吓我。」伏骄男说道:「不是呢,那女子仿佛认得他,叫他过来,他便走了过去,也不过走了十几步,便『噗通』一声的跌进了水里,他睁眼一看,原来那女子竟是飘在了水上,只是大雪迷眼,他看不真,跌在了湖畔。还好近岸,他尚能回去,不想却被女子抱住了脚,只死死要将他扯进湖里。他吓得不轻,又问道『怎么非要是我』,那女的说『原是茫茫白雪里大红显眼,自然是找穿红的容易』。」傅天略听了,知道分明是编排他的,气得很,便骂了他两句,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害怕,越发不敢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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