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的街道窄窄弯弯的向前延伸着,仿佛一条迂曲绵长的静脉,有车子打着大灯飞快地经过他们。
两人跑了老长的一段路,才敢停下,路炎天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倒在地上大笑,程平轩也受不住坐下来大口喘气。
“程平轩,你会拿到名次吧。”路炎天收住笑。
程平轩一怔,眼睛看住他,轻声说,“会的。”
路炎天看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好像随时会有眼泪溢出来。程平轩发现自己脖子上的动脉咚咚跳着,几欲撞出体外。
“那你一定要做到。”路炎天嘟囔着亲了他的嘴一下,然后把头靠在他腿上,躺下来闭上眼睛。
“一定。”
那场决赛真是程平轩一生中经历的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最后一场排练,参加最终决赛的八个人每人分到了两个小时,可以上台试琴并且与乐队培养默契。一走进音乐厅,程平轩只感觉舞台上到处都是人,各种各 样的人种,形形色色的表情,气氛很糟,充满了紧张,戒备,孤注一掷,再迟钝都能闻到一股燃烧的味道。八个人当中,他是惟一没有同乐队合作过的,而且面对的 是罗曼德交响乐团,如此大的阵仗让他不免发慌,排练途中,好几次他很明显跟乐队脱了节,指挥并不当场指责他,仍然优雅礼貌的示意排练继续,但最后结束时, 指挥似笑非笑向众人说,没见过这么僵硬刻板的人,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典型的亚洲孩子,说完看他一眼,很重的一眼,铅球似的压着他,叫他一时挺不起背脊, 可想到对路炎天说“一定”时那种不可控制的野心,他又能挺起胸膛,仿佛重新坚强起来。
正式比赛的时候,每个人都穿上了礼服,程平轩也是,就像一名真正的钢琴家一样。路炎天坐在观众席,当程平轩踏上舞台,一眼便望见他,对他来说,那简直是大海中的一坐岛屿。路炎天举起手,悄悄做了个鼓励的手势。程平轩忍不住微笑起来。
在开头雀跃的木管乐器之后,他抬手敲出一连串弱音,为整个主题描出一个基本色泛,别样的明暗对比绝没有一丝刻板的痕迹,一味宛转的,暧昧的,欠伸 舒展。指挥吃惊地侧过头。程平轩将整个手掌压在键盘上进行滑奏和断奏,指挥不得不尽量压制乐队的音量为与他配合,效果十分奇妙,黑的天光和黑的水色合成一 起,说不出它是在荡漾,漂浮,还是停着不动,上面则浮着大片云块的灰白阴影。自始自终,程平轩都让人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部层次和乐曲构思,指挥注视着他的 手,脸上满是惊疑的表情。程平轩这才知道自尊心被伤得多厉害,如今,他拿出资本狠狠报复回去。
台下的掌声很热烈。程平轩离开钢琴,双脚像踏进云里,不真实,他连忙定一定神,水银灯灼热刺眼,所有的东西仿佛罩上一层金色的薄雾。
这个微醉的,有点飘飘然的世界使程平轩情难自禁,他紧了紧喉咙,走下舞台,不知不觉走了出去,他需要呼吸一下凉爽的空气。石头喷泉不断往下淌着水,发出轻 俏的声响,街灯的倒影印在上头摇摇晃晃闪着微光,含糊,激动,他的心情也跟这个一样,除了一大片快乐在表面上飘荡,什么也看不见。
再回到舞台,已经开始宣布比赛结果,过程很快,快到一切都还来不及想,程平轩听到评委主席念出他的名字,他获得第三名。呵,第三名,很不错的成 绩,程平轩礼貌地致意,心里却有微小的失望,公平一点说,第一名非他莫属的,不是吗。他坚定地想。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来自柏林音乐学院,深受评委喜爱的德奥 学派的同胞。
程平轩不由望向路炎天,他正冲着台上的评委扯了个鬼脸。
程平轩慌忙忍住笑。隔一会儿,他又开玩笑似地想,第三名呢,怎么还不甘心,到底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欲望滔天了。
从后台到音乐厅门外,已经围满记者,程平轩闪躲不及,眼睛被闪光灯摄得一阵花,他眼睛睁不开来,手脚也不知如何摆放,几次三番想挤出去找路炎天, 可根本脱不了身。很快他又被带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大赛头四名并排坐在主席台面对记者。现场气氛十分热烈,一切似模似样,等到明天见报,他们几个就俨然是乐 坛新星了。程平轩的高兴劲过去了,只觉得难熬,对着镜头脸也是木木的没有表情,他一心想着路炎天,实在有些迫不及待。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程平轩急急跑回酒店。房间门没有锁,是掩着的,他知道路炎天在等他,门口堆放着收拾好的行李,程平轩避过它们,往里走,爬上路炎天的床铺,将头靠在他肚子上。
“这么晚,我都快睡着了。”路炎天动了动身体,捏了一下程平轩的耳朵,程平轩觉得痒,笑出声来。
“恭喜你。”路炎天轻哼一声,“不过你应该是第一名才对。那个第一名有什么好,只知道卖弄效果,酸溜溜的自以为感情很细腻,一弹到渐弱就跟断了气一样,弹个勃拉姆斯也能那么伤心,服了他。”路炎天肯定地说,“你比他好多了。”
程平轩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在路炎天肚子上点了点头。
路炎天伸手转过他的脸,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努力解释他其实比你厉害呢。”
程平轩急忙说,“他真的弹得很好,技术很正统,音色变化也很漂亮,听得出来,他对勃拉姆斯研究很深,还有,还有……”
“我知道。”路炎天故意拉长声音说。
程平轩不好意思地闭紧嘴巴。
躺得久了,他几乎睡过去。
“程平轩,”路炎天在暗中低声问,“我的技术很不正统吗。”
程平轩瞬间清醒过来,他心头一酸,怔了半晌才开口,“怎么会。”
路炎天呵呵笑,“你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程平轩不知如何回应他。
路炎天没再出声。
过没多久,程平轩撑起身体看他,他已经睡着了,程平轩不禁难过地犹疑着,他是不是仍然在伤心,为什么总不肯说,为什么非要用保护膜把自己围起来,叫人碰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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