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后衙,吴氏见了夫君形容着实地又惊又笑。吕祉脸上的泥点子虽然揩净了,发髻里还是渍着黑泥,伸出手来手指甲里面也是灰的,跟刚出去时候的整洁全然判若两人。
吴氏边吩咐下人打水,边问道:“相公这是去哪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地干活了。”又端详一下,笑道,“只是这活干的笨手笨脚的,不太漂亮。”
可不就是下地干活了,而且还分成两组,比赛谁干得又好又快。他这组有岳云,端的是一把好手;但对方也不弱,关复古乃是行家里手。他当年也劝农,却不曾玩命比赛过!这回算是遭了躬耕的苦,弯腰挖沟犁地,不一而足。就是最后还是输了,刘太尉锜是地道的贵胄公子,一个人倒要三个人教,拖了后腿。不过输是输了,除了岳云懊恼不已,大家都很兴奋,觉得又增进了一层了解。
“国夫人神算。”吕祉任仆妇帮自己更衣,“农活也是得勤加练习才能干得好的。这几日为夫便打算专练耕田播种。”
“还真让奴家猜中了。”吴氏帮吕祉取下幞头,递给下人拿去洗刷,“千万小心身体,不要伤了病了就好。”
“总不会比打仗更凶险。”吕祉坐在圈椅上,任吴氏打散自己的发髻,细心梳篦。……
说到做到,之后几日吕祉接连视军、劝农,忙得脚不沾地。半年来的抑郁难平被重新回军的喜悦所取代。累是累一些,但只要看到士卒们厉兵秣马的齐整军容,看到田野间逐渐转绿的秧苗,看到街巷间的流民乞丐少了正经住户多了,就有一种既欣慰又自豪的感觉。
这样拖到了三月中旬,刘子羽实在是撑不住了,这天无论如何拉住了他,不许他再去微服私访。
“安老,不,宣抚相公,”刘子羽呼呼地喘着粗气,“这些日子你也够快活了。你快活了,我却不快活了。你也该想想圣人教训,先乐后乐之外,还有我这个一筹莫展的呢。”
吕祉见到刘子羽就头疼,知道一定是催那件事的,却故意问道:“彦修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敢是为了朱乔年?”
刘子羽瞪了吕祉一眼:“安老不提也就罢了,一提我就生气,好好一个二程传人,也不知道怎么中了邪,把儿子就交给那人了。唉,我看那人之术不纯,一味王霸,好好地苗子怕是要教坏了。”那人自然是指袁溉,“不过我要说的也并非此事,你那赴任之后给朝廷的谢表到底什么时候上呢?总得有个准信。”
吕祉以手支额,望着刘子羽不言语。
“我也知道你,可总这么拖着总不成话。”原来,按照宋廷规矩,一件事非得三番五次的奏谢朝廷不可。吕祉回来之前,先已经上了一道既认错又谢恩的表章,却不算是完,这屡任之后,还得继续上表谢恩。真个是臣子万罪,皇恩浩荡。
“像话就挂到墙上了。”吕祉淡淡答道。
“你也别跟我说俏皮话。”刘子羽叹了一声,“怕你头疼,我已经写了个底稿,你看看行不行。”
“劳你费心,”吕祉结果草稿,浏览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这词义也太……唉,和议就算了,何必这么上赶着奉承朝廷深谋远虑?”
词义是太卑屈了,刘子羽也清楚。“这全是为了今后行事方便。”
吕祉差点笑出来,行事方便是怎么个方便呢?刚还说袁溉王霸之术,刘子羽也不是纯儒。不过免于朝廷疑虑可以,但吕祉的性子不允许他奴颜媚主。“我看不必。官家既然放我回军,必然是已经考虑周详。何况,这道谢表也不必提和议之事。”
“安老,这次的事明明就是因为你反对议和,惹得朝廷里有些人不痛快了。你前一道谢表不提和议,这一道又不提,让那些人怎么想?别再进谗言生事。再说,我已经跟德远公说过了,他也谅解你的处境。”
刘子羽还真是贴心,连张浚都顾及到了。吕祉想了想,还是笑拒道:“我看不必,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刘子羽诧异道。
“等我再写一奏。”
这奏章早被吕祉默想过无数遍,说的是宋金和议之后的大事。和议必开榷场,北地人参、鹿茸之类贵重药材、各类皮货等,南地的丝绸、茶叶,南北各取所需,交易量必然非常大。然而货物买卖却不能用铜钱。江南的铜矿分布很广,所谓闽、蜀、湘、广、江浙、淮路皆有之,但实际产量最大的却只有广南东路。然而韶州各矿坑,因为战乱大多废弃;少数仍在生产的矿坑工人,因为缺衣少食而作乱,自己把尚可开采的矿坑洗劫一空后扬长而去。这样一来,朝廷历年铸币就少得可怜了,至今不过十二万贯,比起祖宗鼎盛之时不过二十分之一。
原本江南就一直有钱荒之忧,哪还禁得起榷场贸易流失。去年(绍兴七年)李弥逊就在上朝廷的一道札子中指出:“向来郡邑收上来的税,十之八九被陛下拿去养军。于是铜钱悉入诸宣抚司,但宣抚司中又不是积钱的地方,钱要通过犒赏、粮饷等方式发到士卒手中。这些驻边士卒又往往贪图方便,和齐、金的买卖人进行走私交易,于是铜钱多从两淮流入伪、虏境内。这是本朝铸钱恰成了资敌国之用,能不痛心疾首!”
他在行在之时,恰看到这篇奏札,当时便击赏不已。钱荒导致的物价低迷,交易萎缩,已经带来了相当大的负面影响,导致百姓交易困难,来已经无法维持的生计更加艰辛。他又由此联想到战后微服时,荒村野岭中见到的那户人家,小孩手里拿的是一枚铁钱,于是便有了计较。真开榷场,两淮务必也要划为铁钱区,这样才能彻底断绝铜钱流入敌境。既然如此,铁钱区的建立便越早越好。越晚,动荡越大。趁着自己在做宣抚使,换钱的过程起码能杜绝大部分的贪官污吏从中营私。
“妙呀!”刘子羽通览一遍全文,赞道,“这是无一字言和议,却又无一字不在为和议善后打算。安老体国忠诚,必能让朝廷诸公动容。”
“那些人怎么想也罢了,我也懒得去琢磨。”吕祉淡然一笑,“只是我既然还当这个宣抚使,就要努力做好。上头闹着要议和,咱们就要议得漂亮一些,诸事预为筹谋才行。”
“对,那帮子人自以为是老儒,其实,嘿嘿……”刘子羽干笑两声,又道,“不过,这奏札上除了铁钱还说了边备,这边备一事能不能去掉不提?我怕有人又要鸡蛋里挑骨头了。”
吕祉摇头作色道:“绝对不行。和议不碍边备,原是中秋大会时定下的宗旨,我自然要给官家一个答复。何况说到底,我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驻军新收复地一事,我终究提也没提,说起来又是一肚子的牢骚。”语气决绝,没有分毫商量的余地。
刘子羽将那奏札抓在手中,长叹一声:“由得你吧。”
吕祉奏札一上,官家先就一喜,觉得这回□□诸在外的宣抚使很有成效。岳飞不吭声,吴玠请病假,韩世忠难成大事,刘光世更不用提;连吕祉此番回任,都真心实意地筹谋起和议之后的事情了,谈的还是钱财。官家最喜欢的就是“经济”一道了,如能省钱又不用节己,断断没有不从的道理。而且,两淮改用铁钱,那就意味着铜坑开采出来的矿石可以更多地打造铜器,做上供之用。真是投其所好。于是立即召集宰执大臣商议。官家开口就是:
“按王伦带回来的消息,只要放回王伯龙等人,这和议便算成了。宋金为兄弟之国,朕给那在燕京的侄儿一年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蛮夷之国从没见过这样慷慨的馈赠,高兴得别的都不想了,连土地也不争了。历时八个多月,有这样的结果都是卿等用心。”
赵鼎、李光、万俟卨等人一起颂圣,不敢居功。
御座之上的官家颇有飘飘然之感:“卿等实心做事,朕都记在心里。然而,眼看和议将成,卿等却也不能稍有松懈。吕祉的上奏卿等也看过了吧,真真地谋国之臧,卿等也要有个具体的筹划。”
几人之中,万俟卨的涵养最差,又数他最嫉恨吕祉,难免苦着个脸,也顾不得有失仪之嫌了。
赵鼎斟酌道:“吕祉曾任户部郎官,此奏见识是有的,也的确可以称得上当务之急。然而,依臣之见,铁钱不如椿币(纸币),吕祉所见还有未到之处。”
果然是鸡蛋里挑起骨头来了,铁币还算是有用之物,椿币则完全无用,以之交易,金朝又哪里肯干!
官家也不愿多想,只道:“赵卿老成谋国,说的也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卿去处置。唯是两淮骤然改为铁币交易,边民难免惊恐,须是解说清楚逐步实施,不要伤了朕的子民的心。”
赵鼎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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